邊疆、塞外、異邦到底不比上京城。
在外行送時,那小將是一身武藝、行事利落、臨危不懼的勇士。危險關頭,他能毫不猶豫豁出性命,護向蓉月周全。
劫后余生,同行的商隊與軍中袍澤圍坐篝火,對他極盡贊美,甚至為他戴上親手編織的花環(huán),敬他如英雄。
可回到了上京。
他便成了旁人眼中挾恩圖報、一心攀附高門的粗人。
除了會些拳腳功夫,似乎再無長處。就連與向蓉月大婚所用的宅子,還是早年榮后賜下的舊府。
于是,那些終究沒能摘得明月的人,便開始說出許多尖酸言語。
一句比一句刺耳,一句比一句刻薄。
“吃軟飯”、“上門贅婿”這類話,在那些更難入耳的流言之中,反倒不值一提。
那時,他已被擢升為兵部尚書,因修訂輿圖一事常與工部、鴻臚寺往來,與向蓉月的交集也愈發(fā)頻繁,對那小將的了解,自然日益加深。
小將因護衛(wèi)有功,得永榮帝與榮后封賞,入京畿衛(wèi)任百戶之職。
起初,小將也曾意氣風發(fā),欲在此間大展拳腳,闖出一番事業(yè)。
然而流言如風,無處不在。小將終是未能承受住這無形之重,最終以染疾難愈為由向上峰請辭退役。
不久之后,更與向蓉月激烈地爭執(zhí)了一場,而后黯然離京,此一去,再無歸期。
那時的向蓉月,已身懷六甲。
其實倒也未必真是“再無歸期”。或許在那小將心中,邊塞才是他真正的歸宿。
畢竟,他聽聞過,那小將曾想著說服向蓉月隨他去邊塞,向蓉月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拒了。
向蓉月性情外柔內(nèi)剛,家底殷實,更得帝后賞識,心中還有愿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yè)。因此,那小將的離開,并未使她一蹶不振。
產(chǎn)女的穩(wěn)婆與奶娘,皆由宮中安排。
百日之后,向蓉月便銷假重返鴻臚寺,再度埋首于整理此次四方考察帶回的文書器物之中。
至于向棲云,幼時多半長在宮中,由當今陛下當作妹妹一般親自照料撫養(yǎng)。
見周老大人似有些出神,向棲云便主動上前,恭聲道:“勞煩老大人,將方才發(fā)生之事告知下官?!?/p>
周域收回越飄越遠的思緒,輕嘆一聲,道:“讓你見笑了。人一老,總免不了有些念舊?!?/p>
他心中所憂,是怕向蓉月藏了遺憾,卻始終不肯說出口。
他看得清楚。自異邦滿載遠歸的向蓉月,對那小將確實存有幾分真情;而那小將也的確數(shù)次為護她周全,幾乎賠上性命。
上京城太過繁華喧囂,將兩人間那一點情意,徹底淹沒在了人聲鼎沸之中。
周域最終還是沒有將心中的猜測說出口,免得再徒增不快。
他轉(zhuǎn)而斂容正色,將花廳中發(fā)生的一幕幕,連同胡嬤嬤所提及的人與事,原原本本道了出來。
向棲云聞言,心神猛然一震。
方才因周老大人提及生父而生出的些許不快,此刻已消散得無影無蹤。
顧不上了!
當年,那樁傳遍了上京城的貴婦人和知客僧的丑事,是被人精心設計,是有內(nèi)情的。
當年那樁傳遍上京的貴婦與知客僧的風月丑聞,實則是有人精心設計,背后另有隱情。
而裴桑枝的身世……她極有可能,就是蕭夫人的親生女兒,裴驚鶴的親妹妹。
甚至裴驚鶴之死,恐怕也……
此時,一旁的仵作也恰好驗畢,摘下手套、凈了手,低聲回稟道:“死者死因,與周老大人的敘述基本吻合。”
向棲云微微頷首,隨即轉(zhuǎn)向周老大人,拱手一禮:“駙馬爺、周老大人,下官職責在身,需帶人搜查胡嬤嬤居所,并傳其獨女問話,還望二位大人體諒?!?/p>
周域道:“理應如此?!?/p>
“不過,老夫與裴駙馬須得全程在場。”
“棲云,你應知此案關系重大。若最終真的拔出蘿卜帶出泥,牽出諸多牽連,只怕你一人之力,難以招架。”
向棲云心中了然,當即應下。
既有胡嬤嬤臨終那番話,此案便算是有了線索。
可查。
也必能查個水落石出。
此案,難證的不是蕭夫人的清白,亦不是裴桑枝的身世,而是裴驚鶴的死……
裴驚鶴。
上京城中,凡提及此人,鮮有不為之惋惜者。
他醫(yī)術精湛、心懷仁德,不慕權勢,是位光風霽月、品性高潔的君子。
猶如一顆瑩潤露珠,安安靜靜的綴于上京城這片繁花似錦之中。
或許這話說出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一直覺得,裴驚鶴與她那位故友,實在是再相配不過。
雖說輩分有差,年歲卻差的不是太離譜。
可真若走到一起,還是難免要被世人斥為“離經(jīng)叛道”。
不過,在她眼中是否相配,其實已不那么重要。
她本就是個風風火火、不循禮法的人。
而她那位故友,卻是將圣賢之道掰開揉碎、融進骨血、奉若圭臬,又外化于行的人。
更何況,裴驚鶴早已不在人世。
倘若她那恪守半生圣賢大道的故友在此時突然“開了竅”,那才真是一場劫數(shù)。
數(shù)日的時間倏忽而逝。
臘月的風里,除了一成不變的寒意,也漸漸添了年味。
每日天尚未明,叫賣聲便已撞碎晨霧,蕩開清寂。
長街朦朧,人影浮動。
貨郎挑著擔子,呵一口白氣暖手,踏著霜凍的石板路急急趕往市集。擔頭懸掛的香櫞與佛手扎得整齊,金燦燦地排成兩行,宛如年節(jié)儀仗,煌煌生光。
沿街鋪戶陸陸續(xù)續(xù)卸下門板;干果鋪前疊放著一盒盒蜜餞,紅紙招貼上墨跡猶濕;布莊檐前彩緞高懸,朱紅、寶藍、杏黃……各色綢帛在晨風中微顫。
而養(yǎng)濟院也進入了一年里最最忙碌的時候。
天增歲月人增壽,年關難過年年過。
養(yǎng)濟院所賑濟的,本就是年老、患病、孤苦與貧窮之人。而這樣的人,往往也最難熬過年關。
裴桑枝心底終歸還是有些打鼓的。
畢竟,這是她從未涉足過的。
不對,或許不能算是“從未涉足”。
當初流落在外時,她也曾厚著臉皮,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舊衣衫,排在長長的隊伍中,領過留縣養(yǎng)濟院熬煮的臘八粥。那粥很稠,很香,是她十四年苦難歲月里,為數(shù)不多帶著甜味的記憶。
她也曾接過養(yǎng)濟院女官親手寫的對聯(lián),紅彤彤的紙上寫著墨黑的字,捧在手中像捧著一小片暖光。
她沒有可以張貼的門墻,就把那副對聯(lián)輕輕壓在凍硬的土路上,攥一截枯樹枝,一遍又一遍在黃土上描摹那些字。
從陌生,到認得。
從寫得張牙舞爪、不成字形,到漸漸有了筆畫模樣。
養(yǎng)濟院,是真正給過她“年味”的地方。
這份溫暖,也正是她在當今陛下治下的大乾,所切實感受過的恩澤。
她是個心懷仇怨的惡人。
但也切切實實的盼著大乾能延續(xù)這樣的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