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嬤嬤無有不應(yīng),連忙應(yīng)聲道:“老奴便從夫人猜出裴……驚鶴公子誤將她新添的女兒當(dāng)作蕭夫人拼死生下的妹妹這一段繼續(xù)說起吧?!?/p>
如今她既已道出五姑娘的身世真相,便再也不敢直呼“裴驚鶴”這個名字了。
“可。”裴桑枝微微頷首。
胡嬤嬤語速極快,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說道:“夫人原本打算尋個合適的時機(jī),悄無聲息地除掉驚鶴公子。然而當(dāng)她意識到,可以借自己名義上的女兒反過來牽制裴驚鶴、讓他為己所用時,便立刻改了主意?!?/p>
“那時的驚鶴公子已在醫(yī)道上展現(xiàn)出令人望塵莫及的驚人天賦,加之他清風(fēng)朗月、溫和純良的品性,在上京城同輩中聲譽(yù)極佳。漸漸地,很少有人再提起他的生母蕭夫人與知客僧那段不光彩的往事。更難得的是,就連一向厭惡侯爺這位嗣子的清玉大長公主,也對驚鶴公子頗有善意?!?/p>
“在夫人看來,與其除去這個眼中釘,不如借此謀取更大的利益?!?/p>
“六姑娘便是驚鶴公子的軟肋,也成了夫人用來牽制他的利器。當(dāng)然,亦是夫人像訓(xùn)狗一樣訓(xùn)驚鶴公子的一條拴狗繩?!?/p>
“這一意外之喜,為夫人帶來了遠(yuǎn)超預(yù)料的好處?!?/p>
“驚鶴公子越是順從,夫人便對六姑娘越發(fā)體貼關(guān)懷。她甚至屢次在他面前提及,自己從未有意介入侯爺與蕭氏之間的恩怨,若論先來后到,她才應(yīng)是那位先到之人,而蕭夫人,反倒成了橫刀奪愛者。”
“她還將早年的舊事精心修飾、娓娓道來,一遍遍講給驚鶴公子聽,只為讓他更心甘情愿地為己所用?!?/p>
“后來,驚鶴公子反復(fù)以身試毒,終為榮國公解去體內(nèi)殘毒,一時間聲名更盛,就連宮中貴人也對永寧侯府屢加賞賜。那些御賜的珍玩器物,驚鶴公子都留作他為六姑娘備下的嫁妝,但六姑娘婚事坎坷,只一頂青轎抬入成家為妾,嫁妝卻仍留在夫人手中的折蘭院庫房里?!?/p>
“除了賞下諸多金銀玉器與瓷器珍玩,宮中的貴人們更盛贊侯爺教子有方,又稱頌夫人慈厚寬仁、一視同仁。”
“夫人她嘗到了甜頭后,更是毫不吝嗇地對六姑娘好,不僅吃穿用度皆選頂尖,更將她視若掌上明珠。六姑娘也因此對夫人言聽計(jì)從,深信自己便是夫人最疼愛的寶貝?!?/p>
“驚鶴公子也曾小心翼翼地旁敲側(cè)擊試探過六姑娘?!?/p>
“六姑娘容不得旁人對夫人有半分不敬,揚(yáng)言誰若傷及夫人,便是她的仇人。她更怒斥驚鶴公子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斥其辜負(fù)夫人待若親子的養(yǎng)育之恩。她甚至將驚鶴公子所說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告知給了夫人?!?/p>
“夫人安撫了六姑娘幾句,又答應(yīng)為她添置新衣、定制頭面,六姑娘這才破涕為笑,歡歡喜喜地玩耍去了。待六姑娘離去,夫人立刻召來了驚鶴公子。”
“她沒有動怒破口大罵,也未苦口婆心的多言,更不曾否認(rèn)曾命人將蕭氏之女偷出一事,只是冷冷地問了驚鶴公子一個問題。是愿讓六姑娘繼續(xù)做永寧侯府金尊玉貴的嫡出小姐,將來嫁入門當(dāng)戶對的官宦之家,一生無憂;還是寧可讓她背負(fù)“私通孽種”的污名,受盡屈辱,嘗遍人間苦楚,一輩子抬不起頭來?!?/p>
“只這一個問題,便將驚鶴公子滿腔的憤懣與質(zhì)問,盡數(shù)堵了回去?!?/p>
“老奴至今記得,驚鶴公子當(dāng)時怔愣不已,整個人仿佛枯樹一般,僵立原地,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驚鶴公子才澀聲問向夫人,如此說來,是承認(rèn)六姑娘并非她親生?!?/p>
“夫人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轉(zhuǎn)頭又問了驚鶴公子一個問題,身世就當(dāng)真如此重要嗎?說若蕭夫人仍在世間,定更愿見六姑娘活得明媚體面。為人母親,為子女一再退讓、一再忍耐,本是常情?!?/p>
“又說,若不是她,六姑娘早已被視作野種處理掉了,哪還能有今日的光鮮亮麗?!?/p>
“那一次的對峙,驚鶴公子落荒而逃。”
“事后,夫人嗤笑蕭夫人,說蕭夫人栽了這么多跟頭,吃了這么多苦,竟還不學(xué)不會吃一塹長一智,把膝下長子兒子教得如此稚嫩天真,說得好聽是坦蕩磊落,說得難聽便是軟弱可欺。說這世上,好人注定活不長久?!?/p>
“后來,六姑娘漸漸長開,容貌、骨相、眉眼乃至脾性,竟無一處與蕭夫人或驚鶴公子自己相似。驚鶴公子心中漸生疑慮,決意暗中查探。”
“然而計(jì)劃趕不上變化,淮南突發(fā)水患,繼而爆發(fā)瘟疫。一向明哲保身的侯爺卻主動請命前往賑災(zāi),太醫(yī)院多名太醫(yī)隨行研制方劑,侯爺也為驚鶴公子請命南下,驚鶴公子只得奉旨起程?!?/p>
“誰知這一去,竟再未歸來,喪生于災(zāi)民暴亂之中?!?/p>
裴桑枝低垂眉眼,指間摩挲玉石棋子的動作漸漸放緩。
又盡是蹊蹺的“災(zāi)民暴亂”。
分明就是為裴驚鶴量身打造的埋骨之地。
思及此,裴桑枝輕聲問道:“關(guān)于裴驚鶴之死,胡嬤嬤可有些線索?”
胡嬤嬤搖頭道:“此事老奴也是在驚鶴公子死訊傳回京城后才得知的。夫人還曾惋惜良久,嘆道,還沒將驚鶴公子最后一滴骨血榨干呢。”
裴桑枝蹙眉問道:“裴驚鶴既已對裴春草的身世起疑,莊氏竟還如此有恃無恐?”
莊氏的憑恃又是什么?
胡嬤嬤輕輕一嘆,唏噓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p>
“更何況,驚鶴公子對六姑娘付出的疼愛和心血皆發(fā)自真心,又豈是隨隨便便說收回就能收回的?!?/p>
“想要糊弄一輩子固然不易,但若只為謀取一時之利,再簡單不過?!?/p>
“二公子裴謹(jǐn)澄能與江夏黃氏大姑娘的婚約,不正是倚仗驚鶴公子才得來的嗎?”
終究是元夫人蕭氏將驚鶴公子教得太過純善了。無論被休棄前后,蕭氏始終身處煉獄般的境地,卻仍固執(zhí)地將那些無用的圣賢之道傳授予驚鶴公子,過高的道德自覺與自我約束,反倒令驚鶴公子成了他人案板上的一塊魚肉。
身為旁觀者與親歷者,胡嬤嬤看得格外分明。
若非蕭夫人這一脈出了五姑娘這般心智膽識超群、行事近乎瘋狂的異數(shù),將永寧侯府?dāng)嚨锰旆馗?、雞犬不寧,當(dāng)年那些舊事,是絕無可能重見天日的。
裴桑枝的眉目間掛上了一層霜雪,冷聲道:“好一個好人不長命,好一個君子可欺以方?!?/p>
“裴驚鶴之死,既不是莊氏的所為,那就是永寧侯畜生不如的手筆了?!?/p>
“胡嬤嬤,你所請之事,我應(yīng)下了,也必會做到?!?/p>
“你所言,亦望你能信守承諾?!?/p>
胡嬤嬤:“老奴叩謝五姑娘大恩大德?!?/p>
她稍作停頓,又低聲續(xù)道:“老奴在早逝幼女的墳前石碑下,埋了兩封以油紙包好的密信,乃是夫人當(dāng)年與賊人往來之憑證。老奴不便出府,懇請五姑娘派人將其取來?!?/p>
她原本打算將此作為身后留給萱草的護(hù)身符。
可如今才明白——唯有她鬧得越兇、聲勢越大、揭出的舊事越多,五姑娘越滿意,才是對萱草真正的保全。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