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蕪靠在月子中心柔軟的枕頭上。
窗明幾凈。
玉霧在旁邊的嬰兒床里酣睡。
一切都很完美。
可她心里卻像堵了一團濕漉漉的棉花。
喘不過氣。
離出月子中心的日子越近,這感覺就越清晰。
她頻繁地刷著手機。
看行業(yè)資訊。
看工作室的工作群。
手指在屏幕上無意識地滑動。
焦躁。
一種被世界拋在身后的恐慌,無聲無息地蔓延。
她想工作。
立刻,馬上。
她想抓住那些流淌的線條,想觸摸那些柔軟的面料。
那才是她。
不只是陸讓的妻子,不只是玉霧的母親。
心理師來做例行疏導(dǎo)時,委婉地提醒了陸讓。
“陸太太可能有些產(chǎn)后焦慮的傾向。”
“根源在于角色轉(zhuǎn)換?!?/p>
“她需要找到作為自己的主體性,而不僅僅是母親?!?/p>
陸讓沉默地聽著。
他看向坐在窗邊,望著外面發(fā)呆的商蕪。
她的側(cè)影,單薄而迷茫。
晚上,他喂商蕪喝完湯,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
“阿蕪。”
商蕪抬眼看他。
“出了月子,你就回工作室吧?!?/p>
商蕪愣住了。
“玉霧交給我?!?/p>
他的語氣平靜,篤定。
像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在家辦公,張姨和育嬰師會協(xié)助我?!?/p>
商蕪的睫毛輕輕顫動。
喉嚨有些發(fā)緊。
“你……”
“我知道你想回去?!标懽尨驍嗨父鼓﹃氖直?,“去做你想做的事?!?/p>
商蕪低下頭。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溫?zé)帷?/p>
“謝謝。”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哽咽。
謝謝你,懂我。
謝謝你,愿意托住我。
出月子中心那天,天氣很好。
商蕪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氣。
直接讓司機開去了工作室。
她踩著久違的高跟鞋,推開玻璃門。
“商總!”
阿影第一個看到她,驚喜地喊道。
幾個正在茶水間閑聊的助理聞聲抬頭,臉上瞬間閃過慌亂。
商蕪微笑著點頭,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腳步卻在經(jīng)過茶水間時,微微一頓。
里面細碎的議論聲,飄進耳朵。
“……結(jié)婚生娃了,心思還能放在設(shè)計上嗎?”
“聽說產(chǎn)后都會變笨,靈感肯定不如以前了。”
“時代變化快,這么久沒露面,風(fēng)光還在不在難說……”
她的心,猛地一沉。
“都在胡說八道什么!”
阿影厲聲呵斥,臉色氣得發(fā)白。
那幾個助理嚇得噤聲,看到門口站著的商蕪,臉瞬間慘白。
“商總……對不起,我們……”
商蕪擺了擺手。
臉上依舊帶著得體的微笑。
“沒事,去工作吧。”
她走進辦公室。
關(guān)上門。
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坐在熟悉的設(shè)計臺前。
指尖拂過冰涼的臺面。
上面還放著她去月子中心前,畫了一半的草圖。
她拿起筆。
鋪開雪白的畫紙。
腦海中卻一片空白。
那些曾經(jīng)信手拈來的線條、色彩、構(gòu)圖。
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用力地想。
筆尖在紙上劃下凌亂的痕跡。
不成型。
不像話。
她煩躁地揉掉一張又一張紙。
紙團滾落在地。
像她此刻雜亂的心。
難道……她們說的是真的?
生了孩子,她就失去了那份靈氣和才華?
她不再是那個閃閃發(fā)光的商蕪了?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陣恐慌。
門被輕輕敲響。
阿影端著咖啡走進來。
默默撿起地上的紙團。
“商總?!?/p>
她把咖啡放在商蕪手邊。
“別聽她們瞎說。”
“您只是太久沒碰筆,手生了?!?/p>
“您忘了您當年為了一個系列,熬了多少個通宵?”
“您的才華,是刻在骨子里的?!?/p>
“誰也奪不走?!?/p>
商蕪抬起頭。
看著阿影堅定的眼神。
心里的慌亂,似乎被撫平了一點。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溫?zé)岬囊后w,舒緩了緊繃的神經(jīng)。
“阿影?!?/p>
“下個月那個設(shè)計師交流會,給我回復(fù)一下。”
“我會出席?!?/p>
交流會那天晚上。
商蕪站在衣帽間里,拿出了那件許久未穿的黑色絲絨長裙。束腰款,能勾勒出她恢復(fù)良好的身形。
她化上精致的妝容,將長發(fā)挽起,戴上簡約的鉆石耳釘。
鏡子里的人眼神清亮,氣場全開。
商蕪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勾起了唇角,拿起手包。
她推開門。
走向那個屬于她的舞臺。
設(shè)計師交流會在市中心一家頂級酒店舉行。
水晶燈折射出璀璨光芒,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商蕪,或者說,在設(shè)計圈內(nèi)更為人熟知的名字。
芙蕾雅
她穿著一襲剪裁精良的黑色絲絨長裙,重新踏入這個熟悉的領(lǐng)域。裙擺搖曳步履從容。
商蕪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與久違的同行和媒體寒暄。
阿影跟在她身側(cè),低聲快速提醒著需要注意的人和事。
“芙蕾雅,真是好久不見!”一位相熟的女主編迎上來,熱情地擁抱她,“氣色真好,完全看不出剛生完寶寶?!?/p>
“謝謝Cindy姐,”商蕪微笑回應(yīng),“家里有人照顧得好?!?/p>
“聽說是個小公主?恭喜恭喜!”
“謝謝。”
簡單的問候,善意的祝福,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懷抱善意。
她端著香檳,走向展示著本屆新銳設(shè)計師作品的區(qū)域時,幾句不算小聲的議論,順著流動的空氣,清晰地鉆進她的耳朵。
“……芙蕾雅?她竟然這么快就出來了?還以為她要在家相夫教子呢?!?/p>
“女人嘛,生了孩子,重心難免轉(zhuǎn)移。你看她之前那個迷霧森林系列,現(xiàn)在……難說嘍?!?/p>
“靈氣這東西,最是脆弱,沾了柴米油鹽,恐怕就……”
說話的是兩個打扮前衛(wèi)的年輕男設(shè)計師,眼神里帶著幾分不以為然的打量。
商蕪的腳步頓住。
阿影臉色一變,正要上前,卻被商蕪用眼神輕輕制止。
她轉(zhuǎn)過身,臉上依舊帶著那抹得體的微笑,目光平靜地看向那兩人。
“李設(shè)計師,王設(shè)計師,好久不見?!?/p>
那兩人沒料到她會直接打招呼,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商蕪不給他們反應(yīng)的時間,繼續(xù)道,語氣不卑不亢:“看來二位對靈氣很有研究。不過據(jù)我所知,真正的靈感源于生活的一切體驗,包括愛與創(chuàng)造。
孕育一個生命,所帶來的對生命厚度與力量的感知,或許是某些膚淺的人,永遠無法理解的財富?!?/p>
她微微頷首,眼神明亮:“至于我的新作品,屆時還請二位多多指教?!?/p>
說完,商蕪不再看他們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優(yōu)雅轉(zhuǎn)身,走向另一邊。
周圍隱約傳來幾聲低笑和贊賞的目光。
阿影緊跟上來,小聲又解氣地說:“商總,帥呆了!”
商蕪抿了一口香檳,指尖微微發(fā)涼,但心是熱的。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
一個小小的插曲似乎過去,交流會繼續(xù)進行。
商蕪與人交談時,偶爾需要側(cè)身,或者抬手示意。
絲絨長裙的腰部設(shè)計原本是貼身的,但因她產(chǎn)后身形尚未完全恢復(fù),加之動作幅度,一側(cè)的布料偶爾會微微提起,露出一小截側(cè)腰的肌膚。
她并未在意。
直到一個略顯尖銳的女聲響起,帶著故作驚訝的夸張。
“哎呀!芙蕾雅!”
聲音不小,吸引了不少周圍的視線。
商蕪轉(zhuǎn)頭,看到一個穿著亮片短裙,妝容精致的女人。
洛雪。
向來與她理念不合,有些爭強好勝的設(shè)計師。
洛雪正指著她的側(cè)腰,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驚訝同情,實則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
“你這不會是妊娠紋吧?”洛雪的聲音拔高了些,確保周圍更多的人能聽到,“天吶,這么明顯……真是可惜了這身好裙子?!?/p>
她頓了頓,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上下掃視商蕪,壓低了聲音,卻又足以讓附近的人聽清。
“嘖,也不知道陸總那樣的人物,現(xiàn)在還愿意跟你親近嗎?”
一瞬間,商蕪感覺所有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耳邊嗡嗡作響。
她自己都還在努力適應(yīng)和接受的產(chǎn)后痕跡,就這樣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用如此刻薄的方式指出來,還牽扯到了陸讓。
商蕪的臉色微微發(fā)白,握著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目光各異,有同情有好奇,更有看戲的。
阿影氣得渾身發(fā)抖,剛要開口,一個低沉冷靜的男聲自身后響起。
“我是否愿意與我的妻子親近,似乎不勞外人費心?!?/p>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
陸讓穿著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裝,身形挺拔,面容冷峻,邁著長腿走了過來。
他甚至沒看洛雪一眼,徑直走到商蕪身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腰肢,溫?zé)岬氖终普酶苍谒翘幈恢更c的側(cè)腰肌膚上。
他的動作帶著絕對的占有和保護意味。
商蕪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那顆被冰封住的心猛地一顫,隨即被巨大的安全感包裹。
陸讓這才抬起眼,目光如冰冷的箭矢,投向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的洛雪。
“至于你口中的妊娠紋,”他語氣鄭重,“這是我妻子為我們孕育女兒,留下的勛章?!?/p>
陸讓微微停頓,視線掃過周圍沉默的人群,最后落回洛雪臉上,語氣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
“在我看來,它比任何華服珠寶都更閃耀,倒是洛小姐,似乎只通設(shè)計不通人性,實在可惜?!?/p>
“你!”洛雪氣得渾身發(fā)抖,臉漲得通紅,
在周圍那些鄙夷甚至帶著譏笑的目光中,她再也無法待下去,狠狠地跺了跺腳,幾乎是落荒而逃。
一場鬧劇,戛然而止。
陸讓收回目光,低頭看向懷里的商蕪,眼神瞬間柔和下來,低聲問:“沒事吧?”
商蕪搖了搖頭,靠在他堅實的臂彎里,方才所有的難堪和憤怒都化為了滿腔的動容。
他來了,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用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捍衛(wèi)了她。
“你怎么來了?”
“忙完了,過來接你?!标懽屨Z氣平淡,仿佛剛才那個言辭鋒利的人不是他。
他接過商蕪手中的酒杯放在侍應(yīng)生的托盤上,對阿影點了點頭,然后攬著商蕪,在眾人或欣賞或羨慕的目光中從容離去。
坐進車里,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商蕪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