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八日,正午,省人民醫(yī)院特護產(chǎn)房走廊。
鄭儀背靠著冰涼的墻壁,站在產(chǎn)房緊閉的門前。
他穿著簡單的羊毛衫,頭發(fā)有些凌亂,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是徹夜未眠的痕跡。
昨天深夜,秦月進了產(chǎn)房。
沒有影視劇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忙亂,一切都在專業(yè)、有序的氛圍中進行。
岳母林雅芝穿著白大褂,早已在里面親自坐鎮(zhèn)。
岳父秦嶺坐在旁邊的長椅上,手里拿著一份期刊,卻很久沒有翻動一頁,目光時不時望向那扇門。
鄭儀的父母拘謹?shù)刈陔x秦嶺稍遠的位置。
兩位老人衣著樸素,鄭父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深藍色工裝棉襖,鄭父則是暗紅色的棉衣。
他們是接到消息后,昨天下午才從京城坐高鐵趕來的。
鄭儀在京城大學旁邊給他們租了個房子,方便照顧正在讀大二的弟弟鄭浩,此刻鄭浩還在上課,沒能趕來。
產(chǎn)房的門突然打開,一位護士走了出來,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
“恭喜,是個男孩,七斤二兩,母子平安?!?/p>
鄭儀感覺自己的雙腿有些發(fā)軟,強撐著才沒有跪倒在地。
“月月怎么樣?”
他聲音嘶啞,幾乎破音。
“很好,正在做產(chǎn)后處理,一會兒就能見到。”
護士轉(zhuǎn)身又回了產(chǎn)房。
鄭儀緩緩呼出一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
“好!好!”
秦嶺第一個站起來,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拍了拍鄭儀的肩膀。
“恭喜!當爸爸了!”
鄭父鄭母也連忙站起來,搓著手,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悅和一絲局促。
“太好了,太好了……”鄭母輕聲念叨著,眼角有淚光閃動。
半小時后,鄭儀被允許進入產(chǎn)房。
秦月躺在病床上,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睛亮晶晶的,懷里抱著一個被藍色襁褓包裹的小家伙。
“看,像你?!?/p>
她虛弱地笑了笑,將嬰兒輕輕往前遞了遞。
鄭儀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溫暖的小生命。
孩子的臉皺巴巴的,紅撲撲的,閉著眼睛睡得正香。
他的小手緊握成拳,舉在耳邊,像是隨時準備戰(zhàn)斗的小戰(zhàn)士。
一種前所未有的柔軟與責任涌上心頭,鄭儀幾乎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脆弱的生命。
“辛苦了?!彼p聲對妻子說,聲音幾乎哽咽。
秦月微微搖頭,疲憊卻滿足地閉上眼睛。
林雅芝在一旁忙著記錄各項指標,時不時投來溫柔的一瞥。
“名字想好了嗎?”她突然問。
鄭儀看著懷中的兒子,又看了看秦月。
“懷瑾?!?/p>
“鄭懷瑾。”
懷抱美玉,珍而重之。
就像他對這個孩子,對這個家的所有承諾與期待。
冬日的暖陽透過寬大的落地窗,灑滿鄭儀家的客廳,光影跳躍,氣氛溫煦。
滿月的嬰兒穿著喜慶的紅色小襖,被姥姥林雅芝小心翼翼地抱著,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被祝福包圍的世界。
客廳里賓客不少,鄭儀的同事、黨校的同學、秦月娘家的親戚,三三兩兩地聚著,低語聲和輕笑聲交織成一片祥和的背景音。
鄭儀的父母換上了新買的衣裳,臉上是質(zhì)樸而滿足的笑容,穿梭在客人間,有些拘謹?shù)靥碇杷?/p>
秦月恢復(fù)得很好,穿著柔軟的家居服,坐在沙發(fā)上,雖然眉宇間還帶著些許產(chǎn)后的倦意,但氣色紅潤,目光溫婉地看著被眾人簇擁的兒子。
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
鄭儀正端著果盤招呼客人,聞聲轉(zhuǎn)頭望去,臉上立刻浮現(xiàn)難以置信的驚喜和深深的敬意。
只見門廳處,在秦嶺的親自陪同下,走進來兩位老者。
左邊一位,身形清癯,頭發(fā)銀白梳理得一絲不茍,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藏青色中式棉襖,臉上戴著眼鏡,眼神溫和中透著洞悉世事的睿智與寧靜。
他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藤木手杖,步履從容,正是鄭儀的恩師,行政法學界的泰斗——徐永康教授。
老先生早年曾在中央重要部委任職,退下來后便潛心學術(shù),德高望重。
右邊一位,同樣鬢發(fā)染霜,但身姿挺拔如松,穿著一件質(zhì)地精良但款式極為低調(diào)的深灰色羊絨大衣,國字臉,眼神銳利而沉穩(wěn),帶著久居高位者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度,卻又刻意收斂著鋒芒。
他便是王振國,鄭儀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伯樂。
他曾任江東省委組織部部長,對鄭儀極其看重,如今,王振國已履新中組部常務(wù)副部長,位高權(quán)重。
秦嶺臉上帶著少有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動笑容,顯然這二位的到來讓他無比重視。
他微微側(cè)身,引著兩位貴客入內(nèi)。
“徐老!王部長!”
鄭儀連忙放下果盤,快步迎了上去,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老師!您……您怎么親自來了!天這么冷!”
他首先緊緊握住徐永康的手,那份師徒之情溢于言表。
徐永康的手微涼,卻很有力,他笑著拍了拍鄭儀的手臂:
“小鄭的孩子滿月,我這老頭子豈能不來看看?添丁進口,人生大喜?。 ?/p>
鄭儀隨即又轉(zhuǎn)向王振國,姿態(tài)更是恭敬:
“王部長!太麻煩您了!您那么忙……”
王振國寬厚地一笑,抬手制止了鄭儀的話:
“再忙,你這個得意門生家里添丁,我這個老頭子也得討杯喜酒喝。而且,”
他目光轉(zhuǎn)向身邊的徐永康,帶著一種深厚的、仿佛穿越時光的情誼。
“老徐在這兒,我能不來嗎?聽說他來,我可是放下手頭事就趕來了?!?/p>
王振國與徐永康相視一笑,那份老同學之間無需多言的默契和深厚情誼,瞬間彌漫開來。
是的,他們當年是政法大學的同窗摯友。
當初鄭儀在學校嶄露頭角,正是徐永康慧眼識珠,將他鄭重引薦給了當時在江東主政一方、手握用人大權(quán)的老同學王振國。
可以說,沒有徐永康的力薦,就沒有王振國對鄭儀的破格提拔。
鄭儀和秦月的姻緣,更是王振國精心促成的。
他深知鄭儀的潛力和品性,也了解秦月背后的秦家書香門第的分量,以及岳父秦嶺在學界和特定領(lǐng)域的影響力。
這門親事,是王振國對鄭儀前程深謀遠慮的一部分,也飽含著他對這位年輕人的期望與愛護。
這份淵源,此刻在小小的滿月宴上匯聚,顯得格外厚重。
“師公,王叔叔!”
秦月也起身,在鄭儀的攙扶下走上前,恭敬地向兩位老人問好。
徐永康和王振國看著秦月,又看看襁褓中的嬰兒,眼神都變得無比慈和。
“月月辛苦了?!?/p>
王振國點點頭,語氣溫和。
“快,快讓我看看我們的小懷瑾?!?/p>
徐永康的目光早已被林雅芝懷里的小嬰兒吸引。
林雅芝連忙將孩子抱上前。
徐永康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
他摘下眼鏡,湊近了細細端詳孩子熟睡的小臉,布滿歲月痕跡的臉上綻開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那笑容純粹而溫暖。
“好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個有福氣的?!?/p>
他輕聲贊嘆。
王振國也湊過來看,他伸出寬厚溫暖的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嬰兒柔嫩的臉頰。
看著那小小的一團生命,這位一向威嚴的部長眼中也流露出罕見的溫情和一絲……仿佛看著某種傳承般的托付感。
“名字起得好。”
王振國抬眼看向鄭儀。
“懷瑾握瑜,懷瑾……好好培養(yǎng)?!?/p>
秦嶺站在一旁,看著這兩位足以撼動一方天地的老人,此刻都如此珍視地抱著他的小外孫,心頭百感交集,眼眶竟微微有些發(fā)熱。
“老徐,老王,入席吧,先喝口熱茶。”
秦嶺招呼著。
客廳中央早已擺好了一張鋪著紅絨布的圓桌,上面擺滿了精致的茶點和水果。
眾人重新落座。主角自然是徐永康、王振國、秦嶺和抱著孩子的林雅芝。
鄭儀和秦月則陪坐在側(cè)。
賓客們自動放低了交談聲,目光不時敬畏地投向這幾位核心人物。
誰都知道,這絕不僅僅是一場普通的滿月宴。
眾人落座,茶香裊裊,笑語晏晏。
徐永康抱著襁褓中的小懷瑾,小家伙似乎格外親近這位氣質(zhì)儒雅的老者,在睡夢中咧了咧沒牙的小嘴,引得徐永康慈愛地笑了起來。
他動作輕柔地將孩子遞還給林雅芝,隨即從自己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藏青色棉襖內(nèi)襟口袋里,緩緩取出一樣東西。
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那是一個同樣有著歲月痕跡的深藍色絨布筆袋,邊角已經(jīng)磨得起了毛邊。
徐永康的手指很穩(wěn),打開筆袋,從里面取出一支鋼筆。
筆身是黑色的賽璐珞材質(zhì),線條簡潔,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莊重感。
筆帽頂端有一個小小的金色銘牌,篆刻著一個小小的、有些模糊的“徐”字。
筆夾和筆尖的金屬部分鍍金已經(jīng)磨損不少,露出底下黃銅的底色,顯露出經(jīng)年累月被手指摩挲使用的印記。
這是一支帶著濃厚歷史感和書卷氣的筆。
“老伙計,陪了我大半輩子?!?/p>
徐永康的聲音溫和而感慨,手指珍視地摩挲著冰涼的筆身。
“用它批過多少文件,寫過多少字,教過多少學生……如今是寫不動了?!?/p>
他將筆托在掌心,目光看向襁褓中的孩子,又緩緩移向鄭儀,眼神中蘊含著無法言喻的期許和囑托。
“給小懷瑾吧?!?/p>
徐永康將筆輕輕放在孩子襁褓旁邊的紅絨布上。
“算是師公的一點心意?!?/p>
“不求他將來也走筆頭這條路。只盼他如這筆一般,沉得下去,經(jīng)得起磨礪,落筆時自有章法,書寫時心懷坦蕩?!?/p>
客廳里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這份禮物的份量,這是一個學者泰斗最珍視的伙伴,一份精神的傳承。
鄭儀心頭激蕩,喉頭滾動,鄭重地替兒子收下:
“謝謝老師!懷瑾他……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許!”
王振國在一旁靜靜看著,眼中也帶著贊許和感懷。
此刻,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也從自己深灰色羊絨大衣的內(nèi)袋里,掏出一個古樸雅致的紫檀木小方盒。
盒子不過巴掌大小,通體紫黑,木質(zhì)紋理細密如絲,散發(fā)著淡淡的、沉靜的幽香。
王振國拇指輕輕一按,盒子精巧的銅扣應(yīng)聲彈開。
盒內(nèi)鋪著明黃色的絨襯,中央穩(wěn)穩(wěn)嵌著一方小小的印章。
那印章石質(zhì)溫潤細膩,色澤紅白交融,猶如流霞堆雪。
印紐雕刻成一只昂首蹲踞的瑞獸貔貅,造型古拙雄渾,線條流暢,充滿了威儀與祥瑞之氣。
印面則用朱砂精心刻著兩個古樸典雅的篆字。
守正。
王振國沒有立刻遞出,而是用寬厚溫暖的手掌握住印章,感受著那方寸間的溫涼與重量。
他看向鄭儀,眼神深邃而凝重:
“鄭儀啊,我們這些老家伙,總得給小輩留下點念想。”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徐老給了‘筆’,我就給一方‘印’吧。”
“這方‘守正’,算不上多貴重,我用了很多年。用它蓋過的章,批過的文,希望能給這孩子添幾分正氣,也……提醒你這個當?shù)??!?/p>
王振國的目光掃過那支放在紅布上的舊鋼筆,最終定格在鄭儀臉上,語重心長:
“筆是書寫,印是落定。筆下有萬般錦繡,若無印信,便成空談。印下是千鈞重責,若無筆之清明指引,亦會失之偏頗?!?/p>
“筆印相合,權(quán)責相配,方為……正道?!?/p>
“給懷瑾收著?!?/p>
王振國將紫檀木盒蓋上,連同那方沉甸甸的“守正”印,一起放在了那支舊鋼筆旁邊。
紅絨布上,舊鋼筆古樸內(nèi)斂,紫檀印盒厚重莊嚴。
一靜一動,一文一印。
它們靜靜地躺在一起,仿佛兩個時代的交接,兩份沉甸甸的囑托匯聚在了這個剛剛滿月的孩子身上。
鄭儀看著眼前這來自兩位巨擘的、意義非凡的禮物,只覺得肩上的責任又重了萬鈞。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鄭重地捧起那方印盒,沉聲道:
“王部長,您的話,鄭儀銘記在心!這支筆,這方印,是給懷瑾的護身符,更是給我鄭儀的……警世鐘!”
就在這時,襁褓里的小懷瑾似乎被大人說話的聲音驚擾,小手動了一下,竟不偏不倚,軟軟的小手指尖輕輕觸碰到了紫檀印盒冰涼的邊緣。
“哎喲!”
秦月輕聲驚呼,帶著母親特有的驚喜。
“看!小家伙也知道這是好東西,親手來拿了!”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那小小的、嫩藕般的手指搭在深色的紫檀木上,形成一種奇異而溫暖的畫面。
徐永康捻須微笑,眼神深邃:
“無心之舉,亦是緣法。此子,與印有緣啊。”
王振國也難得地朗聲笑了起來,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開懷:
“哈哈哈!好!小家伙有眼力勁兒!老徐,我看啊,這是玉印定終身,此子將來……”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那意味深長的笑容和未盡之言,卻讓在場所有人心頭都泛起波瀾。
秦嶺看向自己外孫的目光充滿了更深的期許。
林雅芝也笑得合不攏嘴。
鄭儀和秦月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激動與責任。
秦月靠在鄭儀肩頭,看著兒子搭在印盒上的小手,又看看那支承載了厚重師德的舊筆,柔聲道:
“懷瑾,懷瑾……鄭懷瑾。以后,你就叫‘鄭懷瑾’了,要記住今天。”
鄭懷瑾。
這個名字在這一刻,仿佛真正擁有了靈魂,承載了來自兩位如山巨擘的期許,也銘刻下了一個父親沉甸甸的承諾。
筆落驚風雨,印定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