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般的雪片在深夜里無聲墜落,將青峰縣城裹進(jìn)一片冰冷的素白。
縣國土局執(zhí)法大隊(duì)隊(duì)長黃興國縮著脖子,裹緊身上那件半舊的棉警服,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縣郊通往“聽松苑”的私路上。
他抬頭望向不遠(yuǎn)處那片松林掩映下的中式宅院,“聽松苑”三個瘦金體大字懸在厚重的黑漆木門上方,兩盞昏暗的燈籠在風(fēng)雪里搖曳著昏黃的光,像兩只詭譎的眼睛。
陳縱。
這個名字像塊冰,堵在黃興國的嗓子眼里。
這位爺,是青峰縣真正的“地下頂梁柱”。
明面上,是成功企業(yè)家,縣人大代表,紅光滿面,和氣生財,修橋補(bǔ)路,慈善榜上的??汀?/p>
暗地里,早年那些“打天下”的狠辣手段,雖已披上了層層文明的華服,卻依舊讓所有知情者從骨頭縫里往外冒寒氣。
礦產(chǎn)、物流、娛樂、土方……青峰縣觸目所及賺錢的行當(dāng),背后都隱約晃動著他那只看不見的手。
黃興國和他打了多年交道,是“自己人”。
是那些見不得光的利益鏈條上,用信任和恐懼雙重擰緊的“螺絲釘”。
他們是一條船上的。
船不大,但很結(jié)實(shí)。
至少過去十幾年,風(fēng)雨飄搖中,還沒翻過。
“吱呀——”
厚重的木門被一個穿著黑色對襟棉襖、眼神兇狠的漢子從里面拉開。
沒有寒暄,只有無聲的頷首。
漢子側(cè)身讓開。
一股混合著檀香、茶香和昂貴地暖熱氣的暖流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黃興國。
廳堂寬敞得不像話。
上好的紅木家具在柔和的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墻角青瓷大缸里養(yǎng)著幾尾名貴的錦鯉,墻面上掛著幾幅頗有古意的山水字畫,角落里甚至還放著一架古箏。
這品味,這格調(diào),跟外面那個粗糲、灰暗、在風(fēng)雪里掙扎的小縣城,仿佛是兩個世界。
陳縱穿著一身素雅的藏青色盤扣唐裝,坐在一張寬大的明式茶海后面。
他看起來四十多歲,身材保養(yǎng)得極好,面色紅潤,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
手里正慢條斯理地用一把上好的紫砂壺燙著杯子,動作行云流水,透著一種久居高位的從容。
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
臉上沒有笑容,眼神溫和得如同一池春水。
“老黃,這么大的雪,辛苦了?!?/p>
陳縱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聽起來讓人很舒服,甚至有些如沐春風(fēng)。
“陳總?!?/p>
黃興國擠出一個笑容,聲音有些發(fā)干,脫掉沾滿雪泥的鞋子,換上早已備好的棉拖鞋,小心翼翼地在茶海對面的蒲團(tuán)上坐下,半個屁股還懸著。
陳縱沒再多看他,專心于手中的茶藝。
熱水注入茶海,蒸騰起氤氳的白霧,伴隨著茶葉舒展開的窸窣聲響。
整個廳堂里只剩下這寧靜而充滿儀式感的聲音。
茶香四溢。
陳縱這才將一盞澄澈金黃、熱氣裊裊的茶湯推到黃興國面前。
“剛到的龍井,嘗嘗?!?/p>
語氣隨意,像招待一個老朋友。
黃興國趕緊雙手捧起那薄如蛋殼的景德鎮(zhèn)白瓷杯,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茶是頂好的茶,鮮爽回甘。
但他此刻只覺得一股熱氣順著喉嚨下去,燒得五臟六腑都發(fā)緊。
“謝謝陳總?!?/p>
他放下杯子,聲音依舊干澀。
陳縱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優(yōu)雅地品著,目光透過氤氳的茶霧,落在黃興國那張寫滿焦灼的臉上。
“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p>
陳縱淡淡地說,眼神里的溫和未變。
“國土局那邊,遇到難處了?”
明知故問。
黃興國心里苦笑。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
“陳總,局里……動作有點(diǎn)大。新來的那個沈局長,仗著有那位鄭書記撐腰,眼睛只盯著那些‘僵尸項(xiàng)目’!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查合同,追資金,翻舊賬!審計(jì)、紀(jì)委的人都快住進(jìn)局里了!下面幾個‘老項(xiàng)目’,風(fēng)聲緊得厲害……”
“老項(xiàng)目”是什么,他們心知肚明。
那是陳縱早年低價拿下的幾塊肥肉,一直通過各種“歷史遺留問題”壓著,拖著,遲遲不開發(fā),只等時機(jī)成熟再變現(xiàn)。
沈文瀚現(xiàn)在盯死的,就是這些“沉睡”的黃金地塊。
陳縱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依舊慢條斯理地啜著茶。
“沈文瀚……”
他輕聲念著這個名字。
“那個空降的財政局長?他敢這么硬?”
“硬!比賀錚那莽夫還硬!”
黃興國有些激動,語速也快了。
“他手里攥著賬本!背后是組織部冷治那幫子人!還有鄭書記……鄭書記的態(tài)度太硬了!根本不在乎得罪人!他……他這是要徹底扒皮抽筋啊!這樣下去,捂了那么多年的蓋子……”
他不敢說下去了。
一旦蓋子被徹底揭開,拔出蘿卜帶出泥,別說那幾個項(xiàng)目,連他黃興國這身皮,還有陳縱精心編織了十幾年的那張網(wǎng)……
陳縱微微抬手,示意黃興國不必再說下去。
他放下茶杯,那溫潤如玉的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卻令人心悸的寒芒。
“鄭書記……銳氣十足啊?!?/p>
他輕輕地、像是在感嘆。
“不喜歡用老人,不喜歡用舊人。喜歡破格提拔年輕人,放在最扎手的位置上磨刀?!?/p>
他微微側(cè)過頭,望向窗外無聲飄落的鵝毛大雪。
“就像這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得又早又急,鋪天蓋地,是想把什么都蓋???還是想逼出點(diǎn)什么呢?”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黃興國,那眼神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溫和,甚至帶上了幾分安撫的笑意:
“老黃,別急。蓋子捂久了,掀開的時候總會有點(diǎn)聲響,有點(diǎn)灰塵。很正常。關(guān)鍵是誰來掀,怎么掀?!?/p>
黃興國的心并沒有放下來。他知道陳縱越是平靜,意味著事情越棘手。
“可是陳總,沈文瀚……”
“一個有點(diǎn)蠻勁的人精罷了?!?/p>
陳縱打斷他,語氣輕描淡寫。
他端起茶壺,優(yōu)雅地替黃興國續(xù)上茶。
“公安局那邊……定了?”
黃興國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
“定了!定了!新局長是市局刑偵支隊(duì)下來的老刑警,叫付東!背景很硬,油鹽不進(jìn)!市政法委書記欽點(diǎn)的!鄭儀點(diǎn)頭同意的!據(jù)說……據(jù)說在省廳那邊也掛著號!孫直言那種手段……在他面前根本不夠看!估計(jì)就等著……來點(diǎn)火候……”
黃興國的話里充滿了憂慮。
孫直言倒臺后,新局長的位置成了焦點(diǎn)。
陳縱安插人手的企圖顯然落空了,來的是個真正的硬茬子。
“火候……”
陳縱咀嚼著這個詞,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極其微妙的笑意,帶著一絲殘忍,一絲玩味。
“那就給他添把火?!?/p>
“添火?”
黃興國沒明白。
“嗯?!?/p>
陳縱端起自己那杯已經(jīng)溫涼的茶,輕輕搖晃著。
“孫直言倒了,清水河的蓋子算是捂住了。但慶祥鎮(zhèn)那邊……”
他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起來。
“可還有一大群活人,天天在礦上挖煤呢?!?/p>
黃興國心里咯噔一下,似乎猜到了什么,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慶祥鎮(zhèn)礦……”
他聲音發(fā)顫。
“對?!?/p>
陳縱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那個礦,該塌了。”
“轟!”
黃興國只覺得腦袋里一聲巨響!
他下意識地抓緊了膝蓋上的褲子布料。
“陳總!這……這可是……”
他想說“要死人的”!
但看著陳縱那雙溫潤如玉卻又深不見底的眼睛,后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陳縱仿佛沒看到他的驚恐,繼續(xù)說著,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明天的天氣:
“付東不是要火候嗎?想燒掉沉疴舊疾?想在新任上露臉立威?”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就給他一場大火!一場足夠燒塌半邊天的大火!”
他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飄舞的大雪。
“這雪下得正好。礦山結(jié)構(gòu)……最容易在這種時候出問題。”
“問題?”
黃興國口干舌燥。
“當(dāng)然是大問題?!?/p>
陳縱轉(zhuǎn)回目光,臉上重新掛上那副溫和無害的笑容。
“比如……井下透水?或者更慘一點(diǎn),瓦斯爆炸?一次死上十幾個……幾十個……”
他輕輕嘆了口氣,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虛假:
“安全生產(chǎn)責(zé)任重于泰山??!這么大的礦難事故,付東作為新任公安局長,能袖手旁觀?鄭書記作為一把手,能置身事外?整個青峰縣,怕是要翻個底朝天!那時候……”
陳縱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種無與倫比的狠厲:
“誰還有功夫,去管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僵尸項(xiàng)目’?誰還有心思,去翻舊賬查資金?”
“所有人的視線都會被這場大火吸引!所有人的精力都會被這場礦難耗盡!”
“沈文瀚?冷治?鄭儀?”
陳縱嗤笑一聲。
“他們都得給我圍著礦難焦頭爛額!等他們收拾完這場爛攤子……”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極其幽深。
“那時候,風(fēng)頭也過了,蓋子也蓋回去了。該沉的東西,都沉回淤泥底下去了?!?/p>
“而我們……”
他端起茶杯,對著面無血色的黃興國遙遙一敬。
“不過是換個地方,換個方式,繼續(xù)我們的……‘生意’?!?/p>
茶湯微溫。
黃興國卻覺得那杯子里盛著的,是滾燙的人血!
他看著陳縱那張?jiān)陔巢铓夂竺嫖⑿Φ哪槨?/p>
那張臉依舊是溫潤的,和氣的。
但他卻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寒冷。
這個人……
這個他以為早已洗白上岸、只會在幕后優(yōu)雅操盤的人……
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竟然要用幾十條人命!
用一場慘絕人寰的礦難!
去轉(zhuǎn)移視線!去毀滅證據(jù)!去保住那張浸滿黑金和人血的利益巨網(wǎng)!
“陳總……這……這是不是……”
黃興國牙齒都在打顫。
“太急了?”
陳縱替他補(bǔ)上了后半句,眼神里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
“老黃啊……”
陳縱輕輕放下茶杯,站起身,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大雪紛飛,將“聽松苑”徹底包裹,仿佛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
“我不是急?!?/p>
他的聲音透過玻璃,似乎也帶上了雪花的寒意。
“我是不想再等了?!?/p>
“我在青峰,等了二十年。”
“從被人踩在腳底下,靠著拳頭和不要命,一點(diǎn)點(diǎn)地啃下這塊地盤?!?/p>
“到后來,有了錢,洗白了身份,給那些官老爺送錢、送車、送女人……換來了面子,換來了地位,換來了‘企業(yè)家’的金字招牌。”
“你以為我甘心?”
陳縱猛地轉(zhuǎn)過身,那溫和的假面瞬間撕裂,露出底下的猙獰!
他的眼神如同暴風(fēng)雪中的孤狼,閃爍著瘋狂的戾氣!
“我他媽一點(diǎn)也不甘心!”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撕裂耳膜的壓抑感!
“那些錢!那些地!那些項(xiàng)目!哪一樣不是我用命換來的?!哪一樣不是我該得的?!”
“可那些坐在辦公室里的人呢?他們穿西裝打領(lǐng)帶,開大會做報告!拿著我送的錢往上爬!爬上去之后,就想把我當(dāng)垃圾一樣扔掉?!”
“就像孫直言!”
陳縱的嘴角扭曲著。
“那個蠢貨!以為自己是個局長就了不起了!還想反咬我一口?!”
“還有周陽!”
他的眼神里是刻骨的恨意。
“那個王八蛋!吃我的!喝我的!拿我的!最后還想踩著我往上爬?!”
“結(jié)果呢?被那個姓鄭的小子像條死狗一樣拖出來,踩在泥里!”
“還有程國梁!”
提到這個名字,陳縱臉上閃過一絲忌憚,隨即被更深的怨毒覆蓋。
“他是省里的太歲!我動不了!可他那個侄子呢?在青峰搞了個恒發(fā)!想摘我的桃子?!還想用環(huán)評壓死我?!結(jié)果呢?被鄭儀一個眼神就摁死了!”
“都完了!”
陳縱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走到黃興國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目光帶著血絲:
“現(xiàn)在輪到我了!輪到那個姓鄭的小子,帶著他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鐵三角’,拿著刀,來砍我的命根子了!”
“他以為他是誰?!”
“他以為青峰縣是他想翻就能翻個底朝天的?!!”
陳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瘋狂:
“我不怕他!”
他指著窗外的漫天風(fēng)雪,仿佛在對著那個無形的對手咆哮:
“老子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子能有今天,就不是被嚇大的!”
“他想查‘僵尸項(xiàng)目’?想挖地三尺?”
陳縱猛地湊近黃興國,那雙因?yàn)榧佣紳M血絲的眼睛,帶著一種恐怖的壓迫感:
“好??!老子就給他來把大的!送他一場真正驚天動地的‘火候’!讓他查!讓他查個夠!”
“我要讓他鄭儀!讓那個狗屁付東!讓整個青峰縣都記??!”
陳縱的臉扭曲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里擠出來:
“想在青峰的地盤上動我陳縱的根基……”
“那是要……流血的!!”
“要流很多很多血的!!”
癲狂的吼聲在溫暖的廳堂里回蕩,撞在昂貴的紅木家具上,撞在冰冷的玻璃上,發(fā)出嗡嗡的回響。
黃興國癱在蒲團(tuán)上,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
他看著眼前這張因徹底撕去偽裝而變得無比猙獰的面孔。
那些溫潤如玉,那些和氣生財,那些慈善家的光環(huán)……此刻全都粉碎!
露出底下最原始、最野蠻、也最令人恐懼的本相!
陳縱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
幾秒鐘后。
他臉上的猙獰慢慢退去。
那溫和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如同變魔術(shù)般,又重新覆蓋了上來。
仿佛剛才那癲狂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他甚至還整理了一下唐裝的衣領(lǐng)。
然后,他重新坐回茶海后,拿起紫砂壺,優(yōu)雅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所以,老黃。”
陳縱的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笑意。
“礦,該塌了?!?/p>
“你去柳樹洼那邊,找個‘安全員’,跟他聊聊‘安全生產(chǎn)責(zé)任’?!?/p>
“跟他說,他兒子欠賭場的錢,我可以幫他擺平。”
“讓他……該關(guān)的閥門,關(guān)不好;該檢查的線路,查不清。”
陳縱端起茶杯,對著窗外的大雪。
“這雪,多應(yīng)景啊?!?/p>
黃興國僵在蒲團(tuán)上。
冰冷的汗珠順著脊椎滑落。
窗外,鵝毛大雪無聲地覆蓋著青峰縣。
也覆蓋著即將被拖入地獄的慶祥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