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委大院深處那棟獨門獨院的常委樓。
程國梁背對著門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精心打理、綠意盎然的庭院,一株價值不菲的老樁羅漢松在暮色中舒展著遒勁的枝干,盡顯主人尊榮。
但程國梁的目光卻沒有焦點,只是沉沉地投向庭院之外那片被林立高樓分割得支離破碎的、灰蒙蒙的城市天際線。
手機就放在他身后的紅木書桌上,屏幕還亮著,停留在幾分鐘前結束通話的界面。
通話內容很簡單,信息卻足夠炸裂。
青峰縣那個叫鄭儀的新任縣委書記,竟然真把恒發(fā)給查封了!
派了環(huán)保局、聯(lián)合公安局,據(jù)說直接闖廠區(qū),勒令停產,凍結賬戶!
動作迅猛,態(tài)度強硬!
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那個被唐國棟派去“督導”鄭儀的高啟明,他程國梁一直認為還算識趣、懂規(guī)矩的人,居然在關鍵會議上,公然在恒發(fā)的投資意向書上批了“不同意”!還表態(tài)支持縣委的決定!
“他媽的鄭儀!他媽的高啟明!”
程國梁猛地轉過身,鐵青的臉因為暴怒而微微扭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名字。
一股邪火直沖頂門!
多少年了,在江州這一畝三分地上,還有人敢這么不給他程國梁面子?!
而且這巴掌,結結實實抽在他程國梁的臉上了!
程國強那個蠢貨弟弟!
這幾年是給他臉了,仗著自己的勢,把恒發(fā)經營得烏煙瘴氣,沒少給自己惹麻煩!
程國梁心里門清!
他早就警告過程國強收斂點,別撞在槍口上??沙虈鴱娍偸顷柗铌庍`,覺得有個當市委常委的哥哥兜底,再大的事也能擺平。
這次好了!撞上鄭儀這個不要命的愣頭青了!
“廢物!”
程國梁又低吼一聲,不知是罵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還是罵這個無法無天的鄭儀。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煙盒,掏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煙氣直沖肺腑,才勉強壓下幾分翻騰的怒意。
鄭儀……
這個名字在他腦子里盤旋。
徐志鴻接任省長后,似乎對這小子搞的“青峰模式”頗為看重。
有點背景,也有點能力。
但程國梁沒想到,這小子骨頭這么硬,膽子這么大!
居然敢拿他程家開刀?!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環(huán)保問題,這是政治挑釁!是對他程國梁在江州多年經營的地位和臉面的赤裸裸踐踏!
“高啟明這個墻頭草!”
程國梁的怒火又燒到高啟明身上。
唐國棟派他去是干什么的?
是看著鄭儀、制約鄭儀的!他倒好,被鄭儀一激,竟然反水了?!
是鄭儀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還是……
程國梁眼神一凜。
還是唐國棟那邊……有了別的意思?
這個念頭一起,程國梁立刻抓起手機,手指在通訊錄里飛快滑動,找到唐國棟的名字,卻遲遲沒有按下去。
他的眉頭深深皺起。
唐國棟此人……
精明、持重、深諳平衡之道。
但程國梁太了解他了。
這家伙就像一條盤踞在洞里的老狐貍,最擅長的就是明哲保身。手段有,魄力……不足。
在程國梁看來,唐國棟就像一顆精心打磨過的鵝卵石,圓滑,穩(wěn)固,卻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山峰。
他沒有那份舍我其誰的霸氣,更沒有那份賭上身家性命也要做成一件事的狠勁。
成功的路上只有兩種人:
掀翻規(guī)則、踏著對手尸骨上位的梟雄;以及,像他程國梁這樣,懂得依附規(guī)則、在規(guī)則內攫取最大利益、必要時比對手更狠更絕的“狗賊”。
而唐國棟?
程國梁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嘲諷。
“什么都不是!”
“頂多算個……懦夫!”
一個被權力異化、卻連真正駕馭權力的勇氣都沒有的懦夫!
靠著小心謹慎和左右逢源爬到市委書記的位置,大概就是他的極限了。
正廳?
或許還能勉強維持。
再往上?絕無可能!他缺了那份時運,更缺了那份豁得出去的魄力!
指望著唐國棟在這種關頭站出來旗幟鮮明地支持他程國梁,去硬撼勢頭正勁、又有徐省長影子的鄭儀?
簡直是癡心妄想!
估計這會兒,唐國棟正在辦公室里琢磨著怎么撇清關系、怎么安撫兩邊,把他那套“穩(wěn)定大局”的廢話拿出來當擋箭牌吧?
指望他?不如指望天上掉餡餅!
程國梁冷笑著將唐國棟的號碼劃過。
這種人,可以用,可以交易,但關鍵時刻,絕對靠不??!
看來這次,只能靠自己,靠程家自己的能量了!
程國強的恒發(fā)被查封,已經不只是錢的問題,是程家的臉面被人按在地上摩擦!
他程國梁要是連自家兄弟的產業(yè)都保不住,以后在江州,誰還拿他當盤菜?那些依附程家的勢力,會怎么看他?
必須反擊!
而且要快!要狠!要徹底把鄭儀掀翻在地!
程國梁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光芒。
他掐滅只抽了一半的煙,拿起手機,這次毫不猶豫地撥通了一個保存在最頂端、很少撥打的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被接起。
沒有稱呼,沒有寒暄,對方的聲音低沉、平緩,帶著一種久居高位沉淀下來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國梁?”
聽到這個聲音,程國梁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臉上憤怒的表情瞬間被一種混合著敬畏和討好的神色取代。
“大哥?!?/p>
程國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
電話那頭,是江東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程安書。
程家的定海神針。
“嗯?!?/p>
程安書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青峰縣的事,我聽說了?!?/p>
果然!
程國梁心中一凜,以大哥在省里的位置和掌控力,這件事恐怕在環(huán)保局的人沖進恒發(fā)廠區(qū)那一刻,消息就已經擺在他案頭了。
“大哥!鄭儀這小子欺人太甚!簡直是無法無天!恒發(fā)是有點小問題,可也不能這么粗暴地直接查封?。∵@不是解決問題,這是打擊報復!是在打我們程家的臉!還有那個高啟明……”
“夠了!”
程安書的聲音陡然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打斷。
就是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程國梁后面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
“一個高啟明,一個唐國棟,翻不起大浪?!?/p>
程安書的語氣重新恢復了平緩,卻透著徹骨的冰冷。
“唐國棟此人,謹慎有余,魄力全無。守成尚且勉強,進取絕無可能。他能默許你那些安排,就算不錯了?!?/p>
程安書對唐國棟的評價,竟與程國梁心中所想不謀而合,甚至更為刻薄。
“至于那個鄭儀……”
程安書的聲音微微頓了一下。
隔著電話,程國梁仿佛能感受到一絲極其細微、極其復雜的情緒波動。
這波動讓程國梁的心猛地一跳。
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幾乎被程家遺忘的隱秘。
鄭儀……差一點就成了大哥程安書的女婿!
當年,有個叫做鄭儀的年輕人剛剛進入體制,就一鳴驚人,能力、品性都是上上等。
程安書對其頗為賞識,并且自己的女兒對其也有好感。
可后來……
程國梁記不清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似乎是程悅當時有了矛盾,再加上鄭儀那時一直亂跑,相處時間不長等等……
總之,這樁差點聯(lián)姻的婚事,最終不了了之。
鄭儀后來也被王振國“發(fā)配”到了青峰縣。
這是程家的一個忌諱,很少有人提起。
“鄭儀……”
話筒里沉默了片刻,程安書的聲音再次響起,那絲極其細微的情緒波動仿佛只是程國梁的錯覺。
“他有能力,有膽魄,是塊好鋼??上А?/p>
程安書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像在審視一塊既欣賞又惋惜的璞玉。
“可惜鋒芒太露,棱角未平。不知道什么叫藏,什么叫舍?!?/p>
電話那頭的書房里,程安書靠在寬大的扶手椅上,目光落在書桌一角一個鑲著年輕女孩照片的銀質相框上。
照片里的程悅笑靨如花,眼神清澈,像極了她母親年輕時的樣子。
鄭儀。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靜如鏡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圈久違的漣漪。
當初,自己對這個年輕人是真正動過心思的。
從鄭儀還沒進入體制開始開始,他就注意到了這棵好苗子。
思路清晰,做事扎實,待人接物有禮有節(jié),更難得的是,那份沉穩(wěn)中透出的銳氣,像一柄藏在匣中的利劍,不鳴則已,鋒芒暗藏。
他甚至親自點撥過幾次,教他如何在看似無解的博弈中找到那條微妙的平衡線,如何在堅守原則的同時,把路走得長遠。
鄭儀學得很快,表現(xiàn)得也很好。
那時,他甚至在某個陽光和煦的午后,看著自家女兒程悅提起鄭儀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羞澀亮光,心里有過那么一絲……欣慰?
如果能將這塊好鋼真正收入麾下,成為程家在年輕一代中的左膀右臂,甚至……
可惜。
終究是可惜了。
這個年輕人,太“正”了。正得近乎迂腐。
他選擇了王振國那條路。
那條所謂“改革”、“為民”的路。
在他眼里,那是條看似崇高、實則天真、注定坎坷的獨木橋。
為了所謂的“理想”,為了那些不相干的“百姓”,他放棄了程家可能給予他的、無比廣闊的坦途。
他甚至選擇了和程悅分手。
但他程安書還沒有小氣到這種地步,鄭儀做的沒錯,程家這些年自己沒怎么關注,變得有點太不像話了。
“鄭儀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吧,”
“大哥!”
程國梁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急切和一絲被壓抑的憤怒。
“就這樣算了?!那恒發(fā)……那可是國棟半輩子的心血!他……”
“住口!”
程安書的聲音陡然嚴厲,瞬間刺穿了程國梁的憤懣。
“程國強半輩子的心血,就是搞出個污染毒瘤,把下游百姓的飯碗砸了?把省委省政府力推的‘青峰模式’牌子砸了?!”
程安書的聲音低沉下去,卻蘊含著山岳般的壓力:
“國梁,你告訴我,是誰給程國強的膽子?!是誰讓他覺得可以如此肆無忌憚?!”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程國梁的心上。
程國梁握著手機的手心瞬間沁滿冷汗。
他聽明白了。
大哥不是不管鄭儀。
他是在震怒!
震怒于程國強的愚蠢和狂妄,震怒于程家這艘看似穩(wěn)固的大船,底下已經開始滲水!而這滲水的根源,極有可能就是因為他程國梁這些年有意無意釋放的縱容信號!
“大哥……”
程國梁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惶恐。
“我……”
“不用解釋。”
程安書的聲音恢復了平緩,但那平靜之下,是深不可測的寒意。
“我不管你在江州是怎么做的‘長兄如父’。程國強在青峰捅破天,你這個當哥哥的,難辭其咎!”
“現(xiàn)在,立刻,讓程國強給我滾回來!”
程安書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恒發(fā)的事,到此為止。損失多少,自己認栽!所有債務,依法承擔!該賠給老百姓的錢,一分不許少!該他程國強承擔的法律責任,自己進去扛!”
程國梁渾身一顫,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讓程國強自己扛?
進去扛?
程國梁張了張嘴,喉嚨發(fā)干,想為弟弟求情的話在程安書那無形的威壓面前,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至于你……”
程安書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更重的分量。
“管好你自己!管好程家上上下下!”
“這幾年,程家在江州是不是太過高調了?是不是覺得有我程安書在省里,就可以高枕無憂,甚至……為所欲為了?!”
程安書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嚴厲的質問!
“國梁,你是市委常委!是組織培養(yǎng)的高級干部!不是程家的‘族長’!”
“你的心思,應該放在江州的發(fā)展大局上!放在履行組織賦予你的職責上!而不是整天盯著你那點家族產業(yè),琢磨著怎么在規(guī)則之外攫取更大的利益!”
“看看程家現(xiàn)在!商場上烏煙瘴氣,家族里子弟驕縱!再這么下去,程家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而是釘在江東省委嘴邊的肉中刺!是給我程安書掘墓的鍬!”
程安書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刀鋒,精準地剖開了程國梁內心深處最不愿面對、卻又實實在在存在的隱憂!
冷汗,已經浸透了程國梁的后背。
他從未見過大哥如此聲色俱厲!如此……失望透頂!
“大哥!我……我知道錯了!我一定……”
“知道錯,就去做!”
程安書打斷了他蒼白無力的表態(tài)。
“立刻整頓!家族所有生意,該切割的切割,該規(guī)范的規(guī)范!所有在江州體制內或邊緣的子弟,必須夾起尾巴!再惹出一點有損程家聲譽、影響我聲譽的風波,別怪我翻臉無情!”
程安書的警告,冰冷徹骨。
程國梁握著電話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他知道,這不是說說而已。大哥程安書對家族的掌控力,遠超外人想象。他真要“翻臉無情”,程家在江東省根基再深,也得傷筋動骨!
“是!大哥!我一定管好!”
程國梁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服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程安書的聲音似乎緩和了一絲,但那份深沉依舊:
“至于鄭儀……”
程安書念出這個名字,語氣中帶著一種程國梁無法理解的、極其復雜的情緒。
“此子……非池中物。”
他的評價異常簡潔,卻帶著極其重要的意味。
程國梁心頭一跳。
非池中物?
大哥竟然用這么高的評價來形容鄭儀這個年輕人?!
他的話語頓了頓,仿佛在回憶什么。
“他的路,和我們的路……終究不同。”
“不必再想著去壓他,更不必試圖報復?!?/p>
程安書的聲音重新變得清晰、堅定:
“不僅不要動他……”
程安書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必要的時候……給予方便?!?/p>
“什么?!”
程國梁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給鄭儀……方便?
那個親手掀翻了恒發(fā)、差點把程國強送進去的鄭儀?!
“大哥!這……”
“照我說的做!”
程安書的聲音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此等人物,與其為敵,不如……留一線?!?/p>
程安書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世情后的深邃:
“他的路注定不平坦。但能走多遠,看他自己造化。我們程家,犯不著為了一個程國強的爛攤子,平白樹此強敵,更壞了自己的格局?!?/p>
他最后的話語,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告誡:
“國梁,眼光放長遠些?!?/p>
“程家的根基,不在一城一地,更不在一個恒發(fā)?!?/p>
“是……”
程國梁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感覺喉嚨發(fā)緊。
他腦中一片混亂。
大哥的震怒、對程家的訓斥、對鄭儀那令人費解的評價和……關照?
“就這樣吧?!?/p>
程安書的聲音透出一絲疲憊。
“記住我的話,管好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