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屯要被評為“先進集體”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夜之間飛遍了屯子內(nèi)外。
村民們臉上的笑容,比地里剛冒頭的苞米苗還要燦爛。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榮耀,意味著縣里、市里甚至省里都會知道他們黑山屯!
更實在的,是錢副主任許諾的政策扶持和物資獎勵。
打谷場上,李金虎紅光滿面,嗓門也比往日高了八度:“鄉(xiāng)親們,這都是托了凡娃子的福,托了黨的政策好!咱們黑山屯,要出大名了!”
趙衛(wèi)國在一旁咧著大嘴笑,不住點頭:“沒錯!以后誰還敢小瞧咱們黑山屯?咱們也是有頭有臉的先進單位了!”
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暢想著未來的好日子。
只有葉凡,在人群的喧囂中,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
他深知,這“先進集體”的牌子,是榮譽,也可能是一塊燙手的山芋。
那位錢副主任,絕非善類。
果然,沒過幾天,王來福又坐著供銷社的吉普車來了,這次車上還多了一個年輕人。
“葉老弟!李村長!趙隊長!”王來福一下車就咋咋呼呼地喊上了,臉上那笑容,比供銷社貨架上的糖精還甜。
他指著身邊那個二十五六歲,戴著眼鏡,穿著干凈的確良襯衫,顯得斯斯文文的年輕人介紹道:“這位是縣里派來協(xié)助咱們黑山屯整理‘先進集體’申報后續(xù)材料,并進行‘幫扶指導’的韓秘書,韓東升同志!小韓可是縣里辦公室的筆桿子,高材生!”
韓東升推了推眼鏡,略帶矜持地朝葉凡他們點了點頭,嘴角噙著一絲公式化的微笑:“李村長,葉副村長,趙隊長,各位鄉(xiāng)親,錢主任特意派我來學習和協(xié)助工作,希望不會給大家添麻煩?!?/p>
葉凡注意到,他說的是“葉副村長”。看來,錢明遠已經(jīng)把他調(diào)查得很清楚了。
之前為了方便對外聯(lián)絡(luò)和管理廠子,村里確實給他安了個副村長的名頭,只是平時大家還是習慣叫他“凡哥”或“葉凡同志”。
李金虎和趙衛(wèi)國連忙熱情地握手:“歡迎韓秘書!有韓秘書指導,我們這材料肯定沒問題!”
葉凡也伸出手,與韓東升輕輕一握:“韓秘書客氣了,我們黑山屯底子薄,經(jīng)驗少,正需要縣里同志的指導?!?/p>
韓東升的目光在葉凡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想從這個年輕得過分的“副村長”身上看出些什么。
當晚,村委會的燈亮到半夜。
李金虎、趙衛(wèi)國和葉凡陪著韓東升,商討著如何進一步完善申報材料,以及黑山屯未來的“發(fā)展規(guī)劃”。
韓東升不愧是“筆桿子”,說話條理清晰,問題也問得十分細致。
他不像錢明遠那樣咄咄逼人,但每一個問題,都恰好點在黑山屯目前發(fā)展的一些關(guān)鍵節(jié)點上,比如廠子的原料供應(yīng)穩(wěn)定性、產(chǎn)品銷售的拓展方向、以及利潤的分配和再投入等等。
葉凡心中暗自警惕,面上卻依舊帶著謙和的微笑,一一作答。
他知道,這位韓秘書,名為“協(xié)助”,實則也是錢明遠派來摸底的探子。
送走韓東升去村里安排好的住處休息后,李金虎和趙衛(wèi)國臉上的興奮勁兒還沒過。
“凡娃子,我看這個韓秘書人還不錯,說話客客氣氣的,不像那個錢主任,總感覺笑里藏刀?!壁w衛(wèi)國說道。
葉凡搖了搖頭:“人不可貌相。他問的那些問題,你們沒聽出來嗎?句句不離咱們廠子的錢袋子和命根子。錢明遠這是派了條更細的針,想往咱們?nèi)饫镢@呢。”
李金虎皺起了眉頭:“那咱們咋辦?總不能把他晾著吧?縣里派來的人,得罪不起啊。”
“晾著倒不必。”葉凡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想看,就讓他看。他想問,咱們就撿能說的說。咱們是先進集體嘛,自然要積極配合上級工作。只是,有些東西,是咱們黑山屯的根,誰也別想輕易刨走?!?/p>
他頓了頓,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明天開始,大壯和二柱的巡邏隊,除了日常巡邏,再加個任務(wù),‘保護’好韓秘書的安全。韓秘書是縣里來的金貴人,在咱們黑山屯可不能出一點差錯。”
李金虎和趙衛(wèi)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了然的笑意。
第二天,韓東升開始了他的“指導”工作。他先是仔仔細細地把加工廠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時地停下來,詢問正在干活的工人一些問題。
工人們都得了葉凡的囑咐,回答得熱情洋溢,但一問到關(guān)鍵的技術(shù)或者生產(chǎn)細節(jié),就嘿嘿一笑:“韓秘書,這個俺們也不懂,都是凡哥教的,俺們照做就行?!?/p>
韓東升又提出要看廠里的詳細賬目。
趙衛(wèi)國依舊拿出那本“面子賬”,客客氣氣地解釋:“韓秘書,我們農(nóng)村人,賬目做得粗,您多擔待?!?/p>
韓東升翻看著賬本,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蹙。
這賬目確實清晰,但太過“干凈”了,干凈得像特意做出來給人看的一樣。
下午,韓東升說想在村里隨便走走,了解一下民情。
李金虎和趙衛(wèi)國自然陪同。剛走出村委會沒多遠,王大壯就帶著兩個膀大腰圓的護村隊員,“恰好”巡邏到此。
“韓秘書好!李村長,趙隊長!”王大壯敬了個不太標準的禮,甕聲甕氣地說道,“凡哥說了,韓秘書是貴客,我們在村里巡邏,一定保證韓秘書的安全!”
說著,他和他那兩個隊員,便“盡職盡責”地跟在了韓東升一行人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韓東升想找個村民單獨聊聊,還沒開口,王大壯他們就熱情地圍上來噓寒問暖,或者“警惕”地打量著四周,搞得村民們也有些緊張,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韓東升嘴角抽了抽,這哪里是保護,分明是監(jiān)視。
但他也不好發(fā)作,只能干笑著說:“黑山屯的安保工作,做得很到位嘛。”
一連幾天,韓東升都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團棉花里,有力使不出。
他想了解的深層信息,總被葉凡和村民們用各種淳樸的、熱情的、甚至是略帶憨直的方式給擋了回來。
他甚至懷疑,自己晚上睡覺,窗戶外頭是不是都有人“保護”。
這天,柳如霜從山上采了一小筐草藥和幾塊奇形怪狀的石頭回來,正遇上葉凡和韓東升在院子里說話。
“凡哥!韓秘書!”柳如霜脆生生地打招呼。
韓東升看到柳如霜手里那些石頭,隨口問道:“小柳同志,這是……地質(zhì)勘探?”
柳如霜眼睛一亮,獻寶似的把一塊表面帶著黃褐色條紋的石頭遞過去:“韓秘書,您看這石頭!我跟凡哥學的,這叫黃鐵礦,也叫愚人金!書上說,有黃鐵礦的地方,就可能有別的寶貝呢!”
葉凡笑著搖了搖頭:“如霜,別瞎說,韓秘書是文化人,懂得多。咱們這山旮旯里,能有什么寶貝?!?/p>
韓東升拿起那塊黃鐵礦,仔細看了看,又瞥了一眼葉凡,若有所思。
葉凡則轉(zhuǎn)向柳如霜:“如霜,你上次問我的那個問題,關(guān)于不同巖層褶皺對礦脈走向的影響,想明白了沒有?”
“還沒呢,凡哥?!绷缢牧斯娜鶐妥?,“書上說得太復雜了,什么背斜成谷,向斜成山的,我總搞混。而且,咱們黑山的地形圖太簡陋了,很多地方都看不清楚?!?/p>
“不急,慢慢來。”葉凡溫和地說,“地質(zhì)構(gòu)造的變化,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是看幾本書就能完全弄懂的。實踐出真知。過兩天,等春耕徹底忙完,我?guī)阍偻陲L口那邊走走,實地看看那里的巖層走向,你可能就明白了。”
“好啊,好?。 绷缢⒖谈吲d起來。
韓東升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對話,目光閃爍。
黑風口?巖層走向?
他隱隱覺得,這黑山屯的秘密,或許比他想象的還要深。
傍晚,韓東升去了鄉(xiāng)里,給錢明遠打了個電話,匯報了這幾天在黑山屯的情況。
“……這個葉凡,很不簡單??此颇贻p,但心思縝密,滴水不漏。村里人對他言聽計從,整個黑山屯就像鐵桶一塊。我懷疑,他們那個廠子,真實的利潤遠不止賬面上那些。還有,他似乎在鼓搗一些跟礦產(chǎn)有關(guān)的事情,具體是什么,還在查?!?/p>
電話那頭,錢明遠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既然是鐵桶,那就想辦法在上面鉆個孔。先進集體的牌子,不是白給的。你繼續(xù)待在那里,多看,多聽,多想辦法。必要的時候,可以給他們上點手段,讓他們明白,誰才是真正當家做主的人?!?/p>
韓東升放下電話,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感受著夜晚特有的寂靜,心中卻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不會像這幾天這么“客氣”了。
一場真正的較量,或許才剛剛開始。
……
而葉凡,此刻正和柳如雪在燈下說話。
“如雪,明天你幫我個忙?!比~凡輕聲說,“把咱們廠里女工識字班的學習進度,還有她們的一些思想動態(tài),整理一份材料出來?!?/p>
柳如雪有些不解:“要這個做什么?”
“韓秘書不是來‘指導’工作嗎?總得給他找點實實在在的‘成績’看看?!比~凡眼中閃過一絲慧黠,“咱們黑山屯的婦女能頂半邊天,這也是先進性的體現(xiàn)嘛。”
柳如雪冰雪聰明,立刻明白了葉凡的用意,抿嘴一笑:“好,我明天就整理?!彼粗~凡眉宇間的沉靜,心中既有擔憂,也有著滿滿的信任。
她知道,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這個男人,總有辦法應(yīng)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