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青云最終還是想到了辦法,因為他想到了一個人。
耿子敬!
這位縣委組織部長,是市委組織部吳春風(fēng)部長讓自己信任的人,鄭青云打算試試看。
于是。
下班的時候,他給耿子敬打了個電話。
電話撥通時,聽筒里傳來沙沙的電流聲,像有細(xì)密的雨絲在流動。
“耿部長,我是鄭青云?!?/p>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市委組織部吳部長讓我有空拜訪您,不知道您今晚方便嗎?”
耿子敬的聲音帶著爽朗的笑意,像曬過太陽的棉絮:“必須方便。”
他頓了頓,背景里傳來炒菜的滋啦聲:“晚上來家里吧,讓你嫂子炒兩個家常菜,咱們喝兩杯。”
“好?!?/p>
鄭青云笑著點點頭。
下班時,鄭青云在縣政府門口的水果攤前停住。
攤主是個瘸腿的老頭,正用粗糙的手掌擦拭蘋果上的灰塵。
“要兩斤紅富士,再來串香蕉。”
他看著老頭佝僂的背影,忽然想起劉海軍手上的創(chuàng)可貼,“老人家,您這蘋果甜嗎?”
“甜!”
老頭把蘋果裝進(jìn)網(wǎng)兜的動作很麻利:“自家地里種的,沒打農(nóng)藥?!?/p>
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腫大,卻能精準(zhǔn)地避開蘋果上的蟲眼:“領(lǐng)導(dǎo),您是新來的吧?前幾天聽人說來了個年輕縣長,不像那些官老爺?!?/p>
鄭青云接過水果袋時,指尖觸到老頭掌心的老繭。
“您怎么知道我是縣長?”
他的嘴角漾起淺笑,夕陽的金光落在他的發(fā)梢。
“看您這氣質(zhì)?!?/p>
老頭咧開缺牙的嘴,“再說這水果攤擺了十年,誰是真心辦事的,我一眼就瞅得出來?!?/p>
他往鄭青云手里塞了兩個橘子:“嘗嘗,不要錢?!?/p>
鄭青云頓時笑了起來。
………………
耿子敬住在老縣委家屬院,紅磚樓的墻皮剝落得像塊陳年餅干。
鄭青云爬上三樓時,樓道里飄著各家廚房的氣味,炒辣椒的嗆味混著紅燒肉的香氣,竟生出種久違的暖意。
門虛掩著,傳來老式收音機(jī)播放的評書聲。
“鄭縣長來了!”
耿子敬拉開門時,灰色中山裝的領(lǐng)口系著顆藍(lán)布紐扣,與他的頭發(fā)形成鮮明對比。
他的妻子系著碎花圍裙,手里還攥著鍋鏟,圍裙上沾著點點油星:“快進(jìn)來,最后一個菜馬上好?!?/p>
客廳的沙發(fā)套洗得發(fā)白,露出底下的藍(lán)格子布料。
茶幾上擺著個搪瓷盤,盛著油炸花生米和涼拌黃瓜,花生殼堆在盤邊,像座小小的山丘。
“別客氣。”
耿子敬往鄭青云手里塞了雙筷子,笑著說道:“嘗嘗你嫂子的手藝,比飯店的強(qiáng)?!?/p>
鄭青云夾起顆花生,脆香的滋味在舌尖散開。
“耿部長家里真簡樸?!?/p>
他的目光掃過墻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的耿子敬穿著軍裝,看上去非常年輕。
“瞎講究啥。”
耿子敬給自己倒了杯白酒,酒液在玻璃杯里晃出細(xì)小的漩渦:“住了二十年的老房子,習(xí)慣了?!彼?/p>
忽然湊近,壓低的聲音帶著神秘:“吳部長讓你找我,肯定不只是喝酒吧?”
他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精明的光,像藏著洞察一切的秘密。
能當(dāng)上組織部長的人,怎么可能是笨蛋。
鄭青云剝橘子的動作頓了頓,橘瓣上的白絲纏在指尖。
“確實有事想請教耿部長。”
他把橘子遞了一半給耿子敬,笑著說道:“但還是先聽您說說青山縣的老故事吧,我得多學(xué)學(xué)?!?/p>
他注意到耿子敬捏橘子的手指很穩(wěn),指腹上有圈淺白的印子,像是常年握筆留下的。
耿子敬的妻子端上最后一盤紅燒魚,魚肉的香氣瞬間填滿客廳。
“你們聊,我去廚房盛湯?!?/p>
她擦手的動作很輕柔,圍裙上的油星被紙巾擦出淡淡的痕跡:“老耿,少喝點酒,別忘了你那高血壓?!?/p>
“知道知道?!?/p>
耿子敬朝妻子擺擺手,等廚房門關(guān)上,他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頓:“鄭縣長,有話直說吧?!彼难凵裢蝗蛔兊娩J利,像剝?nèi)チ藴睾偷耐庖拢骸笆遣皇菫榱送醮簖埖陌缸???/p>
鄭青云的心臟猛地一跳,橘子汁滴在褲子上,洇出小小的黃漬。
“耿部長怎么知道?”
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驚訝,手指在桌布上反復(fù)擦拭那片污漬。
“青山縣就這么大?!?/p>
耿子敬往鄭青云杯里倒酒,酒液撞擊杯壁的聲音格外清晰:“程鳳鳴跟郝云來走得特別近,這不是什么秘密。”
他夾起塊魚肉,細(xì)心地挑出魚刺:“他們以為做得隱秘,卻不知道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就會有痕跡?!?/p>
鄭青云的指尖在酒杯沿劃著圈,酒液映出他緊鎖的眉頭。
“我看了卷宗,漏洞太多?!?/p>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評書聲恰好蓋過這幾句關(guān)鍵的話:“法醫(yī)報告有問題,檢察院配合得太默契,背后肯定有人指使?!?/p>
畢竟是當(dāng)過記者的人,沈青云的總結(jié)非常到位。
耿子敬的筷子在盤里頓了頓,魚肉上的醬汁滴在桌布上。
“郝云來跟趙逢春是黨校同學(xué)?!?/p>
他的聲音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緩緩說道:“王大龍他姐當(dāng)年能嫁給程鳳鳴,就是郝云來牽的線?!?/p>
他往鄭青云面前推了推酒杯:“這兩個人,早就捆在一根繩上了……”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下來,路燈的光透過紗窗照進(jìn)來,在地板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
鄭青云忽然想起檢察院門口的“公正執(zhí)法”石碑,底座的枯葉像堆沉默的證據(jù)。
“吳部長說您是自己人。”
他抬起頭,目光與耿子敬相撞:“現(xiàn)在能信的,只有您了?!?/p>
耿子敬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三短一長的節(jié)奏,與墻上掛鐘的滴答聲奇妙地重合。
“王大龍的案子。”
他突然壓低聲音,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審慎:“不簡單的,我建議你,還是謹(jǐn)慎一點?!?/p>
鄭青云沒說話。
這個時候,廚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耿子敬的妻子端著湯碗走進(jìn)來,熱氣模糊了她的眼鏡片。
“聊啥呢這么投機(jī)?”
她把湯碗放在桌中央,蔥花的香氣漫開來:“快喝湯,涼了就不好喝了?!?/p>
“謝謝嫂子?!?/p>
鄭青云接過湯碗時,指尖觸到溫?zé)岬拇杀冢骸案⒉块L請教工作呢?!?/p>
他的笑容自然得像春風(fēng)拂過:“學(xué)到不少東西?!?/p>
湯里的雞蛋花在碗里旋轉(zhuǎn),像個不斷變幻的謎。
耿子敬送鄭青云到樓下時,樓道里的聲控?zé)敉蝗幌纭?/p>
“小心臺階?!?/p>
他的手搭在鄭青云的肩膀上,力道沉穩(wěn)得像座山:“吳部長把你放來青山,是有大用意的。”黑暗中,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但記住,打蛇得打七寸。”
鄭青云走出家屬院時,水果攤的老頭還沒收攤。
“縣長,慢走?!?/p>
老頭的聲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明天還來買蘋果啊?!?/p>
他抬頭望了望三樓耿子敬家的燈光,那扇窗戶的光在漆黑的樓群里,像顆不肯熄滅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