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時,鄭青云站在了縣公安局局長林劍鋒的家門口。
林劍鋒叼著煙卷出來接他,警服外套敞著懷,露出里面印著“掃黑除惡”的文化衫。
“稀客啊。”
他把煙蒂仍在地上,一腳踩上去,笑著調(diào)侃道:“你這大忙人,怎么有空來看我?”
“想請你幫個忙。”
鄭青云望著住宅樓亮著燈的窗口:“明天常委會,林書記肯定要拍板調(diào)我去長青鄉(xiāng)?!?/p>
林劍鋒的眉頭瞬間擰成疙瘩:“他這是瘋了吧?”
“別急。”
鄭青云笑了笑,對林劍鋒說道:“我要你明天早上四點,讓刑警隊去開發(fā)區(qū)外圍的排污口抓現(xiàn)行。電子廠每天這個點往嫩江偷排污水,林劍鋒的人早就被買通了,只會睜只眼閉只眼?!?/p>
林劍鋒的呼吸突然粗重起來,他想起上個月接到的舉報電話,說有漁民在嫩江打上來的魚,鱗片都是黑的。
當時他想立案,卻被林振東一個電話叫去,說什么“先等等,別影響開發(fā)區(qū)建設”。
現(xiàn)在看來,鄭青云是盯上這件事了。
“這是要跟林書記硬碰硬?”
林劍鋒的眉頭皺了皺,眼里閃過掙扎,最終卻化為決絕:“你小子,每次找我都沒好事,不過誰讓咱們是朋友,這事兒我?guī)湍??!?/p>
他攥住鄭青云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不過你千萬小心,要是真把林振東惹急了,咱們倆都得完蛋?!?/p>
“完蛋也比良心不安強?!?/p>
鄭青云望著天邊的弦月,月光在嫩江面上鋪成條銀帶,“明天上午,就等你的好消息?!?/p>
林劍鋒望著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摸出手機給刑警隊長發(fā)消息:“明早四點,開發(fā)區(qū)排污口,帶齊設備,行動保密?!?/p>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他狠狠吸了口煙,煙霧在警徽下盤旋,像團解不開的迷霧。
而回到信訪局辦公室的鄭青云,正對著日歷上圈出的常委會日期出神。
桌上的污染卷宗旁,放著盧文靜寄來的《環(huán)境公益訴訟案例匯編》,書頁里夾著張便簽,上面寫著:“黑暗越濃的地方,光明才越有意義?!?/p>
………………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
縣委會議室的紅木門虛掩著,晨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鉆進來,在長條會議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常委們陸續(xù)落座,指間的香煙燃出灰白的灰燼,在锃亮的桌面上積成小小的堆。
縣紀委書記張開元把搪瓷杯往桌上一頓,茶蓋碰撞的脆響驚得窗臺上的綠蘿抖了抖葉子。
“胡部長,今天這會,又是為了鄭青云的事?”
張開元的煙卷在煙灰缸里摁了摁,火星子濺在缸沿的“為人民服務”字樣上。
組織部長胡夏推了推眼鏡,指尖在調(diào)動報告上劃過:“這是林書記的意思,長青鄉(xiāng)確實需要得力干部?!?/p>
他的話音剛落,會議室的門就被推開,黃仁軒陪著林振東走了進來,后者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沉穩(wěn)的節(jié)奏。
林振東脫下外套遞給黃仁軒,襟上還沾著晨間的寒氣。
他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陳永杰臉上,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縣長來的挺早?!?/p>
陳永杰手里的鋼筆在筆記本上頓了頓:“林書記,關于鄭青云同志的調(diào)動,我還是覺得不妥。”
“開會再說?!?/p>
林振東擺擺手打斷他的話,拿起保溫杯抿了口,枸杞在琥珀色的茶湯里沉浮。
胡夏清了清嗓子,把調(diào)動報告副本推到每個人面前:“各位常委,鄭青云同志在信訪局工作期間表現(xiàn)突出,經(jīng)縣委研究,擬調(diào)任長青鄉(xiāng)黨委書記,這既是對他工作的肯定,也是為了更好地發(fā)揮其能力……”
“我反對?!?/p>
張開元猛地抬起頭,煙卷燙到了指尖也沒察覺:“信訪局剛清理完積案,正是關鍵時候,這時候換將,不是瞎折騰嗎?鄭青云在那兒干得好好的,老百姓都說他是清官。”
“張書記這話就顯得片面了?!?/p>
縣委辦公室主任黃仁軒的臉上堆著標準的微笑,開口說道:“黨員干部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長青鄉(xiāng)是咱們縣的模范鄉(xiāng),更需要有經(jīng)驗的干部去掌舵,這怎么能叫瞎折騰?”
“模范鄉(xiāng)?”
陳永杰冷笑一聲,鋼筆在桌面上劃出刺耳的響:“上個月我去長青鄉(xiāng)調(diào)研,有養(yǎng)殖戶反映飼料補貼拖了半年沒發(fā),這就是所謂的模范?鄭青云去了,怕是又要從頭收拾爛攤子!”
林振東的手指在桌下輕輕敲擊著膝蓋,保溫杯的蓋子被他旋開又擰緊。
他看著爭吵的眾人,突然開口:“吵解決不了問題。既然大家有分歧,那就按程序來,舉手表決吧?!?/p>
陳永杰的心猛地沉下去。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卷起幾片枯葉撞在玻璃上,像誰在焦急地叩門。
林振東既然這么說,很顯然是有把握表決通過的。
而就在林振東準備宣布表決開始時,會議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鄭青云站在門口,肩頭落著層薄霜,手里的文件袋鼓鼓囊囊的。
“鄭青云,誰讓你進來的?”
黃仁軒厲聲呵斥,臉色瞬間漲紅:“不知道今天開常委會嗎?”
鄭青云沒理他,徑直走到會議桌旁,從文件袋里抽出一摞報告,一份份分到常委面前。
紙張摩擦的沙沙聲里,他的聲音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江面:“抱歉打擾各位,剛拿到省環(huán)保廳的檢測報告,事關重大,只能硬闖了?!?/p>
最后一份報告被推到林振東面前,封面的“緊急”二字紅得刺眼。
林振東捏著報告的手指突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
報告封皮上印著的“開發(fā)區(qū)宏光電子廠”字樣,像根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他眼里。
“鄭青云,你這是干什么!”
林振東的聲音陡然拔高,保溫杯被帶倒在桌角,褐色的茶湯順著桌腿往下流,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鄭青云望著他,目光里沒有絲毫畏懼:“林書記,這份報告顯示,宏光電子廠排放的污水重金屬超標三百倍,直接污染了嫩江支流。河西村已有七名兒童確診腎病,這事兒,您知道嗎?”
會議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張開元捏著報告的手開始發(fā)抖,陳永杰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響。
林振東死死盯著報告上的檢測數(shù)據(jù),耳邊突然響起黃仁軒昨天匯報的話:“電子廠王總說,排污設備已經(jīng)修好了……”
晨光突然變得刺眼,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林振東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斑,像幅被撕裂的肖像畫。
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像堵著團滾燙的棉絮,一個字也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