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帝令你來的？”
嬴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靜的庭院中回蕩。
這輕飄飄的一句問話，直接便是演都不演了。
一個普通商賈，見到大秦長安侯，豈有不跪拜之理？
楚懸侍立在嬴政身側(cè)，額角滲出細(xì)汗。
按禮制，他本該立刻向扶蘇行禮。
但在嬴政那如同實(shí)質(zhì)般彌漫開來的帝王威壓之下，他只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仿佛空氣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
他只能屏息垂首，如同一尊石像，不敢發(fā)出絲毫聲響，生怕驚擾了這父子之間無聲的驚濤駭浪。
扶蘇在父親那銳利如刀的審視下，并未退縮，只是微微垂首，姿態(tài)恭謹(jǐn)卻無卑微，聲音清晰地回應(yīng)道：“正是如此！”
嬴政已然直呼趙凌為皇帝，這還需要說什么嗎？
以嬴政的傲氣，不再稱孤道寡，反而稱趙凌為皇帝，他雖然假死，肯定什么事情都知道，趙凌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他一定很滿意吧。
嬴政向前踏出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長長的陰影，將扶蘇籠罩其中：“皇帝對你便如此放心？”
他的目光如同鷹隼，似乎要穿透扶蘇的皮囊，直抵其靈魂深處。
扶蘇抬起頭，迎向父親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這一次，他的臉上沒有惶恐，沒有怨懟，反而浮現(xiàn)出一種近乎釋然的平和笑意：“沒什么可放心不放心的。皇帝如今乾坤獨(dú)斷，朝堂盡在掌握，天下兵馬莫不俯首聽命，民心所向。”
“即便兒臣想做點(diǎn)什么……”他頓了頓，笑容中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淡然，“也不過是蚍蜉撼樹，徒惹笑柄罷了?！?/p>
嬴政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你倒是想得開。”
語氣中聽不出是贊許還是嘲諷。
扶蘇此刻面對威嚴(yán)依舊的父親，卻顯得異乎尋常的放松，甚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有什么想不開的呢？父皇難道還真想過要將這大秦的萬里河山，傳給兒臣嗎？”
他問得直接，目光坦蕩，再無昔日的閃爍與畏懼。
嬴政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眼前的扶蘇，確實(shí)與記憶中那個在他面前總是謹(jǐn)小慎微、帶著儒家迂腐氣的長子判若兩人。
他沒有解釋自己假死布局的初衷是否包含為扶蘇鋪路，而是拋出了一個更加尖銳、近乎殘忍的問題：“你覺得，有趙凌在，你還有半分染指帝位的機(jī)會嗎？”
他仿佛是在刺激扶蘇。
扶蘇沒有絲毫猶豫，緩緩搖頭，聲音平靜卻又決絕：“毫無機(jī)會！”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積壓多年的郁結(jié)都吐出，臉上露出苦澀而坦誠的笑容：“與當(dāng)今陛下相比，兒臣不配為帝?！?/p>
他迎上嬴政的目光，繼續(xù)道：“方才等候父皇時，兒臣捫心自問，即便時光倒流，再給兒臣一次機(jī)會，兒臣也當(dāng)不好這個皇帝?！?/p>
“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便是強(qiáng)求不來?！?/p>
“不配為帝？” 嬴政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雖然他內(nèi)心早已認(rèn)定趙凌是更合適的繼承人，但扶蘇畢竟是他傾注心血培養(yǎng)的長子，雖受儒家“荼毒”，卻也絕非庸碌之輩。
此刻聽到扶蘇如此妄自菲薄，毫無心氣，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怒火瞬間升騰！
你可是大秦的長公子！
身上流淌著朕的血脈！
怎能如此輕賤自身？！
“那可是九五之尊！執(zhí)掌生殺予奪的皇權(quán)！” 嬴政冷冷地盯著扶蘇，審視的味道更重了幾分，“你當(dāng)真就一點(diǎn)想法都沒有？！”
他不信，他不信一個曾距離權(quán)力巔峰如此之近的人，能徹底斬斷那份渴望。
扶蘇并未被嬴政的怒意嚇退，他目光清澈：“父皇，兒臣曾為您批閱過如山奏牘，也曾為當(dāng)今陛下處理過繁雜文書。正因如此，兒臣才看得更清。陛下登基不過半載，這天下已然換了人間！”
“墨家新器、商道變革、民生新政……”
“樁樁件件，日新月異。許多事，兒臣聞所未聞，更遑論理解駕馭?！?/p>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與敬佩。
“兒臣沒有當(dāng)今陛下和父皇那般翻云覆雨，洞察人心的御下手段，亦無他那殺伐決斷，雷霆萬鈞的魄力！”
扶蘇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深深的無奈與自省：“方才就在這院中，兒臣連父皇的書房都不敢踏入一步?！?/p>
“只為一個護(hù)衛(wèi)的性命之憂，兒臣便退了回來……”
“這樣的優(yōu)柔寡斷，這樣的婦人之仁，早已刻入骨髓，難以更改?！?/p>
扶蘇長長嘆息一聲，那嘆息中充滿了對自己局限的清醒認(rèn)知和最終釋懷：“父皇，兒臣不適合當(dāng)皇帝。如今能做個長安侯，為陛下編撰些有益于后世的典籍，做些力所能及、不涉權(quán)爭的實(shí)事，于愿足矣?！?/p>
“這已是兒臣最好的歸宿?！?/p>
嬴政沉默了。
他面無表情地凝視著眼前這個剖析得鮮血淋漓的長子。
月光如水，灑在扶蘇沉靜的臉上，那份坦然，那份認(rèn)命，那份對自身局限的清醒認(rèn)知，都無比真實(shí)。
是啊，并非所有流淌著帝王之血的人，都能承受那頂冠冕的重量。
當(dāng)皇帝，需要鐵石心腸，需要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手腕，需要將萬民視為棋子的冷酷……
扶蘇那過于沉重的“仁”，在太平盛世或可為守成之君。
如今也算是太平盛世了。
但這太平盛世可是趙凌打造出來的！
扶蘇與趙凌那剛?cè)岵?jì)、銳意進(jìn)取的雄主之風(fēng)相比。
確實(shí)差了些。
庭院中陷入一片長久的寂靜，只有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終于，嬴政身上那令人窒息的威壓緩緩收斂。他不再看扶蘇，而是轉(zhuǎn)頭，對著一直屏息侍立的楚懸，用一種近乎家常的、帶著煙火氣的口吻吩咐道：“楚懸，去做飯吧。備些酒菜，我與長安侯喝點(diǎn)?！?/p>
這平淡的話語，如同驚雷后的細(xì)雨，瞬間沖散了所有緊繃的權(quán)力陰霾。
他不再是那個睥睨天下的始皇帝，也不是那個試探兒子野心的父親。
此刻，他似乎只想卸下一切重?fù)?dān)，像一個最普通的父親，與遠(yuǎn)道歸來的長子，只想在月光下，在簡陋的庭院里，對酌幾杯，說幾句尋常話。
楚懸如蒙大赦，連忙躬身應(yīng)道：“是，先生！”
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他不敢再看那對沉默對視的父子，迅速轉(zhuǎn)身，幾乎是逃也似的奔向灶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