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切，像是久旱逢甘霖，日子向著所有人希冀的那樣過下去了。
出于保護，聞蟬沒有和他風(fēng)光大婚，只擺了一桌簡單的酒席，請了舊日五公子謝銘仰和王妗，到聞蟬的新宅來，兩人隱秘成婚。
謝銘仰還帶來了謝云章的聘禮，一筆豐厚的，明面上與謝家毫無瓜葛的資產(chǎn)，足以使人享三世的榮華富貴。
聞蟬收起來，說不上高興。
這筆資產(chǎn)與其說是聘禮，不如說是托付。
假使一年之后大計未成，這些東西就會變成他的遺產(chǎn)。
洞房那夜，在她難以自控的顫栗中，男人解下了她最貼身的衣裳。
聞蟬用手遮擋自己的小腹，又慌亂扯過鴛鴦被覆在身上，忽然有些后悔就這樣答應(yīng)了成親。
決定得倉促，還沒做好將傷痕暴露在他面前的準(zhǔn)備。
天人交戰(zhàn)了半晌，也只是允許他把手伸進被褥中，撫摸那些不平整的紋理。
“實在不想，我就不看了?！?/p>
在聞蟬以為他會繼續(xù)勸說時，謝云章沒再強求，“待戰(zhàn)勝之后，你若實在介懷這些疤痕，我?guī)闳プ咴L名醫(yī)，總能想到辦法的?！?/p>
于是那一晚，她除去身上的衣物，卻唯獨始終用鴛鴦被覆著小腹，那一對活靈活現(xiàn)的戲水鴛鴦，似在她身上真活了過來，隨著水波漣漪，往復(fù)蕩漾。
二十八歲，在謝云章身上，聞蟬有了從未體驗過的感受。
是那樣安心，可以將自己全然交付，沒有后顧之憂。
次日，阿綏便改口喚了“爹爹”。
婚后的日子是從不敢奢望的幸福。
除了陪伴阿綏，兩人幾乎無時無刻不膩在一起，聞蟬像是重新活過來，重新回到十四歲。
以致這樣的日子實在過得太快。
像是一眨眼，一晃神，九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六月的瓊州遇上暴雨，海上狂風(fēng)亂作，謝云章接到密詔，次日清晨便要動身至江南，與太子匯合。
那夜聞蟬想了許多許多，怎么都無法入眠。
她知道靠在身下的男人也醒著，隔一會兒，便撫著她的發(fā)絲道：“睡一會兒吧?！?/p>
聞蟬實在不敢睡。
生怕再睜眼身側(cè)已經(jīng)空了，枕席已經(jīng)涼了。
有了這九個月的夫妻相處，她的愛戀不僅沒有消磨，甚至肆意滋長，幾乎要將她全部的理智吞沒。
燭火輕躍，簾帳內(nèi)，聞蟬忽然撐起身。
“我要跟你一起去?！?/p>
“……那阿綏怎么辦？”
“將你我所有私產(chǎn)托付給王妗，若戰(zhàn)勝歸來自是最好；若太子大計成，而你我殞身，便求太子許諾，收阿綏為義女，將來封為公主；若大計不成，妗兒會用那筆私產(chǎn)，照顧阿綏長大成人?！?/p>
“你想清楚了，不會后悔？”
倘若不能親自撫養(yǎng)阿綏長大，聞蟬知道自己將來一定會后悔。
可放他獨自離去，而自己偏安一隅茍活于世，聞蟬當(dāng)下就會后悔。
她沒給自己猶豫的機會，“我這就去跟阿綏說?！?/p>
阿綏聽完哭了，母女兩人抱在一起，哭得難舍難分。
可聞蟬還是抱上孩子，連夜敲開王妗的門。
清晨，岸口霧氣飄渺。
將將而立之年，這是她第二次鼓足勇氣，去奔赴一場未知。
岸上阿綏和妗兒的臉愈發(fā)模糊，眼下與人交握的雙手，卻越發(fā)清晰……
隨船身輕晃，聞蟬被攬至男人肩頭。
他又說：“睡吧?！?/p>
這一次，她終于安然閉眼。
睡夢中的呼吸越來越急，仿佛船翻了，溺到了水中一般。
聞蟬下意識抓緊身邊人，張唇大口大口地喘息。
“杳杳，杳杳……”
終于睜開眼。
身側(cè)男人滿面關(guān)切，原本整齊的寢衣都被扯開，露出一片精壯的胸膛。
謝云章卻無暇理會，只用手背探她額前。
“做噩夢了，還是不舒服？”
聞蟬下意識環(huán)顧四周，“我們到哪兒了？”
男人不解笑了一聲，“我們自然是在家里，還能在哪兒？”
勾金線的簾帳，寬敞舒適的拔步床。
透過簾帳，寢屋裝點簡單又不失奢麗。
這是朝云軒。
聞蟬忽然想到什么，掀起自己的寢衣就看腹部肌膚。
光滑平整，跟沒生下阿綏時，沒什么區(qū)別。
“只是……只是一場夢嗎？”
她不敢置信，那樣漫長的煎熬，那樣真實的痛苦和幸福，居然都是虛幻的夢境？
天才蒙蒙亮，說明那漫長的十二年，至多也就三個時辰罷了。
謝云章見她怔得厲害，又將她攬過去，放在懷里，順了順脊背。
“夢到什么了，跟我說說？”
聞蟬也急需向人傾訴那場荒誕，下意識揪緊他胸前衣襟才說：“我夢到十九歲那年，你沒有找到我?！?/p>
“我和檀頌生生拖了十二年才和離，阿綏也變成了他的孩子?！?/p>
“二十八歲那一年，你終于找到我，我們做了夫妻，可你要隨太子‘撥亂反正’，我又拋下阿綏，和你一起去了?！?/p>
謝云章也是剛醒，原本還有些糊涂的神智，在她一句句話里逐漸清醒。
“那最后呢？最后我們回去找阿綏了嗎？”
聞蟬在他懷里搖頭，“我不知道，我剛跟你一起上了船，還沒靠岸就醒了?！?/p>
夢境總是如此，沒頭沒腦地開始，又在將盡未盡時倏然截斷。
聞蟬也想知道，在那個夢里，太子究竟有沒有奪回皇位，自己和謝云章究竟有沒有回去找阿綏。
可惜人既清醒，夢里的一切便化作云煙，無法捉摸了。
還沒到起身的時辰，謝云章攬著人耐心聽了許久，說：“這個夢不好，你過得太苦了?！?/p>
“我們愛得也太苦了，我尋你十四年，才得來九個月安心相守，實在是……”
實在是光聽她轉(zhuǎn)述，自己心口都堵得慌。
更何況最后，兩人竟扔下孩子，共同奔赴一場生死未卜的大計。
謝云章也不敢深想那個結(jié)局。
聞蟬說出來，仿佛滿腹的恐慌不安痛苦被消解大半，緊繃的身軀終于敢松懈下來。
跟了句：“這個夢確實不好。”
“閉上眼，再做個美夢吧。”
“什么樣的美夢？”聞蟬的確又困了，垂著眼隨口問他。
男人沉吟片刻道：“就夢你十四歲那年，我像五弟那樣，帶著你離開了國公府，我們做了一對少年夫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