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梢薄紅,扶著桌案咳個不停,嗆出的淚水亦順面龐滑落。
身上那件白裘浸了藥漬,渾黑一片濕濡著,當(dāng)真狼狽不堪。
“我喪心病狂,你才知道?”
謝云章未見半分動容,冷冷睨著她,“喝也喝了,且等等動靜吧。”
聞蟬縮在老舊的木椅上,不咳了,便開始哭,似乎又有幾分委屈。
旁人這樣對自己,她只會恨,只會怒。
可偏偏對著謝云章,她覺得委屈。
大抵年少時的習(xí)慣總會相伴終身,聞蟬很清楚,沒有他,便沒有今日的自己。
哪怕他灌自己一碗滑胎藥,甚至哪怕她肚里真有個未成形的胎兒,她恐怕也沒法將人視作仇敵。
她只會怨他,軟綿綿輕飄飄。
想到這些,她再也忍不住,竟如孩童般失聲痛哭起來。
謝云章一直側(cè)目沒理她,便是想看看她的反應(yīng),畢竟只有她自己知道,眼下會不會有身孕。
他盡力纏著她,也極力拖著她那個夫君,可關(guān)起宅院的門,他們?nèi)耘f同躺在一張榻上。
那些他不愿深想的事,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怎么,肚子疼了?”
必然是不會的,且她哭得這么有力氣,分明就是委屈宣泄。
所以,她是真的怕自己,傷她腹中胎兒。
一觸及這個念頭,謝云章指骨發(fā)白,不知花了多少心力,才維系聲調(diào)平穩(wěn)。
“一個孽種罷了,值得你這樣難過?”
聞蟬正哭得傷心,聽了這句,忽然便被自己口水嗆到,又捂著胸前咳起來。
謝云章手腕都動了,又生生克制本能,別過眼不看她。
那陣委屈來得快也去得快,聞蟬緩過來,紅著臉、濕著眼,亦要與他對嗆:“我與檀頌三書六禮,是過了衙門文書的正經(jīng)夫妻?!?/p>
“我與他的孩子是孽種,敢問這世間,又有誰是個良胎?”
謝云章不理她了。
聞蟬生怕那一劑藥傷身,止了淚,便又捧住自己平坦的小腹,唯恐惹得信期不調(diào),抑或腹痛吃苦頭。
可不知是沒喝幾口的緣故,還是方才哭得太用力,這會兒歇下來,反而覺得肚里暖洋洋的,人也犯困。
她不想再與謝云章說話,見他亦目不斜視,身板端正地坐在那老舊木椅上,倒真是令這寒舍蓬蓽生輝。
屋里的窗子有些漏風(fēng),陰惻惻的涼。
聞蟬裹緊那件沾了藥漬的白裘,想著這人何必生成如此模樣。
但凡他樣貌差些,才能遜些,或是早年性情不佳,對自己沒那么好,她都不會在十二三歲的年紀(jì)迷上他。
時隔五年再作糾纏,也不知要與他如何收場。
“下月慧德太妃的千秋宴,你陪我一起去?!?/p>
方才剛大吵一架,又灌她喝下滑胎藥,轉(zhuǎn)頭卻若無其事提起這個,聞蟬賭氣不愿理他。
偏他又提了聲量問:“聽見沒有?”
“我不去”三個字都滾到了嘴邊,對上他深寒的眼,聞蟬一時沒能說出口。
轉(zhuǎn)而道:“去的得是聞蟬,而非你見不得人的妾室?!?/p>
男人沒出聲,不知是默許,還是又要想法子磋磨她。
屋里靜了片刻,門板卻又被叩響。
小藥童的聲音傳進(jìn)來:“大人、夫人,有位姓檀的大人尋過來,說是……夫人的丈夫?!?/p>
小藥童年幼,有些看不懂形勢。
見這屋內(nèi)男女一道來,儼然便是夫妻模樣,怎會那婦人,還另有個夫君?
真叫人摸不著頭腦。
一聽檀頌尋來,聞蟬先慌了。
“你快走,別讓他看見你。”
這是先把他當(dāng)奸夫了。
“我的馬車、隨行的侍從都在外面,他雖是個蠢的,卻也不是瞎的。”
“那怎么辦!”
聞蟬有一瞬真想破罐子破摔,把謝云章的事都說出來。
可再一想,何苦連累檀頌。
如今已是冬月,待到明年二月,謝云章一走,再對檀頌坦白才更穩(wěn)妥。
得忍,得忍著。
聞蟬絮絮想著這些,沒察覺謝云章起了身,不聲不響便推門出去。
“你去哪兒!”
回應(yīng)她的,先是門外落栓聲。
謝云章低聲交代那小藥童:“待她不鬧了,你再將門栓放下來。”
他在隨身荷包里隨手一抓,那小藥童便被那把金豆子晃了眼,忙雙手去接。
“是,是!”
謝云章轉(zhuǎn)身向外。
這偏僻地的醫(yī)館也不大,后院只三小間供人休憩的廂房,行至堂前,檀頌果然候在那兒。
“謝御史?”檀頌雖在外頭見了他的馬車,卻還是有幾分意外。
“那丫鬟傳信,說夫人發(fā)病被送來醫(yī)館,難不成,是您親自送的?”
這說法是謝云章自己留下的,此刻聽他傻乎乎說出來,卻只覺好笑。
“是,莊子上一時沒有腳程快的馬車,怕耽誤令夫人病情,便做主先送來了。”
“那還要多謝御史大人,我夫人近日,的確身子不適?!?/p>
謝云章認(rèn)真打量他,嘆他當(dāng)真憨直至此,一個外男不打一聲招呼,便送他夫人來醫(yī)館,他竟只有感激,不見半分懷疑。
“聽那小藥童多嘴,令夫人幾次干嘔,或許是有了身孕?!?/p>
聽到“身孕”二字,檀頌明顯一怔。
謝云章又道:“檀大人見諒,我入夜攜令夫人至此,外人眼拙,只當(dāng)我二人是夫婦?!?/p>
“未免污了令夫人名節(jié),便也沒作解釋,切脈看診時也未避過我去?!?/p>
檀頌聽完,有一陣沒出聲。
隨后才擠出一絲笑意,“怕是我這做夫君的,疏忽了?!?/p>
“既然如此,我先進(jìn)去看看夫人,回程有自家馬車相送,謝御史還請自便?!?/p>
似頂著初為人父的喜悅,他匆忙往后院奔去,叫謝云章好半晌沒緩過神。
一直到陸英現(xiàn)身,他才如夢初醒般嘆了句:“回去吧?!?/p>
……
聞蟬果真在屋里鬧了一通。
實在沒人理,才又坐回去,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
那小藥童剛把門栓撤下,不過一丁點動靜,里頭人便猛地推開屋門。
“唉呦!”
將他也掀在了地上。
聞蟬就知道是他,慌忙將自己身上白裘褪下,又從隨身荷包里抓一把銀豆,一并塞到他懷中。
“將這裘皮小心洗了,送到縣里官驛,記住,今日之事,不許對任何人提及?!?/p>
小藥童看著懷里那把銀豆子,眼睛又是一亮。
什么日子,財神爺財神奶奶一并顯靈了不成?
當(dāng)即抱穩(wěn)那白裘,不多說一個字便跑進(jìn)屋里。
見滿地狼藉,才又小聲嘀咕:“不過是一碗補藥,摔了作甚……”
門外,聞蟬卻只聽見一聲: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