宩青山縣的秋陽透過車窗時，鄭青云正摩挲著口袋里的喜糖盒。

紅色錫箔紙裹著的奶糖硌著掌心，是盧文靜連夜分裝的，說“給青山縣的同志們沾沾喜氣”。王大偉把車停在縣委大院門口，引擎還沒熄，就見趙廣杰的身影在門崗旁晃悠，手里的搪瓷缸冒著白氣。

“新婚快樂啊，青云同志?！?/p>

趙廣杰的笑聲撞在門柱上，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他接過鄭青云遞來的喜糖，撕開錫箔紙扔進嘴里：““嗯，濱州的奶糖就是比咱縣里的甜?！?/p>

鄭青云笑了笑，沒有多說什么。

晚上的時候，在縣政府對面的一家飯店里，常委們圍著圓桌坐成一圈。

鄭青云挨個兒發(fā)喜糖，玻璃糖紙在燈光下閃成一片碎星。

劉平山捏著糖盒看了半晌，忽然嘆氣：“當年我結(jié)婚，就給同志們發(fā)了把水果糖，紙都舍不得用?！?/p>

李向明的鋼筆在筆記本上轉(zhuǎn)著圈，接過喜糖時指尖在鄭青云手背上頓了頓：“青云同志好福氣，愛人看著就是知書達理的人?！?/p>

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齊，袖口露出的手表在糖紙反光里閃了閃。

鄭青云剛剛也是把結(jié)婚照給大家看了，表示自己和愛人沒請?zhí)嗳耍蛶讉€家里的長輩親屬吃頓飯。

鄭青云舉杯時，酒液在杯里晃出細小的漩渦：“以后少不了麻煩各位，這杯我先干為敬?！?/p>

趙廣杰跟著仰頭灌了半杯，酒液順著下巴淌進領(lǐng)口：“你在青山縣扎根，我們做領(lǐng)導的，自然要護著?！?/p>

散席時，耿子敬悄悄塞給鄭青云個紅包，紅紙上寫著早生貴子。

“別嫌少?！?/p>

耿子敬的手在他胳膊上拍了拍，笑著說道：“這是咱縣委大院的規(guī)矩。”

鄭青云推不過，只好收下，指尖觸到紅包里硬硬的，像是兩百塊錢。

他也明白耿子敬的意思，治安后接了下來。

………………

第二天清晨，鄭青云剛把辦公室的窗推開條縫，劉海軍就抱著文件夾闖進來，藍襯衫的扣子扣錯了兩顆。

“常務，今天是您的信訪接待日?！?/p>

他把日程表往桌上一拍，墨跡未干的日期被紅筆圈著：“張局長一早就來電話，說信訪局都準備好了?！?/p>

鄭青云的指尖在接待日三個字上劃了劃，忽然想起盧文靜昨晚的視頻電話：“接訪時別總皺眉頭，老百姓看著心里慌。”

“讓張局長別搞特殊?！?/p>

鄭青云把材料塞進公文包，金屬搭扣撞出輕響：“我就是去聽聽老百姓的心里話，不用興師動眾?！?/p>

劉海軍剛要應聲，就被他叫?。骸鞍焉现艿男旁L報表給我，路上看看?！?/p>

車到信訪局門口，張如松帶著干部們站成兩排，胸前的工作證在晨光里晃悠。

鄭青云擺擺手，腳步徑直往接待室走：“都回崗位上去，該干啥干啥?！?/p>

他掀門簾時，看見長條桌上擺著搪瓷缸，跟自己辦公室的那個一模一樣，只是“為人民服務”的字跡更淡些。

“縣長，這是今天的預約登記?！?/p>

張如松遞來個綠皮本，第三頁折著角：“有位周強同志，說要反映超市股權(quán)的事，昨天就來蹲點了?！?/p>

鄭青云翻開本子，“周強”兩個字寫得又急又重，筆尖幾乎要戳破紙背。

其他的記錄，前幾頁的字跡潦草，大多是“宅基地糾紛”“社保未繳”之類的訴求。

“讓大家正常辦公，不用特意盯著我。”

鄭青云對張如松說道。

“好的?！?/p>

張如松也只好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了接待室。

鄭青云剛在木椅上坐下，就聽見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抬頭的時候，穿夾克衫的年輕男人已經(jīng)站在門口，手里的文件袋捏得變了形，像是揣著團火。鄭青云朝他點頭時，忽然想起盧文靜說的“眼睛是藏不住委屈的”，眼前這雙眼睛里的紅血絲，比報表上的赤字更觸目驚心。

“您是鄭縣長？”

男人的聲音帶著試探，往前挪了半步又停下，文件袋在手里來回摩挲，塑料提手勒得手指發(fā)紅。

鄭青云起身示意他坐下：“我是鄭青云，您請坐?！?/p>

他注意到男人夾克衫的肘部打著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像是自己縫的。

男人坐下時，椅子發(fā)出“吱呀”的呻吟。

他把文件袋往桌上一推，動作又急又猛，袋口露出的合同邊緣已經(jīng)起皺。

“鄭縣長，我叫周強，”

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突然提高聲音：“我要告縣委副書記李向明的老婆胡美娟，她把我家的連鎖超市吞了！”

“什么？”

鄭青云聽到這句話一愣神，看著那個文件袋，一臉詫異。

“周強同志，您慢慢說?！?/p>

鄭青云的手指剛碰到文件袋，就被對方按住。

周強的手心全是汗，把文件袋的牛皮紙浸出深色的印子。

“這超市是我爸一輩子的心血！”

周強的聲音突然發(fā)顫，從文件袋里掏出張泛黃的照片：“您看，零零年開的第一家店，到去年已經(jīng)有五家連鎖，縣里一半的小區(qū)都能配送到家。”

照片上的超市招牌嶄新，年輕的周強站在父親身邊，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

鄭青云的指尖劃過照片邊緣，忽然注意到男人的眼眶紅了。

“怎么回事？”

他抽出文件袋里的合同，標題“超市股權(quán)轉(zhuǎn)讓協(xié)議”幾個字被圓珠筆圈得發(fā)黑。

“兩年前我爸查出來肺癌?！?/p>

周強的聲音低了下去，手指在合同上“胡美娟”的簽名處戳著：“住院前把超市交給我打理。去年三月，胡美娟找到我，說她想投資，讓我把股份轉(zhuǎn)給她，還說有李書記在，沒人敢欺負你。”

他忽然抓起鄭青云的手，掌心的硬繭刮得人發(fā)疼：“我當時被她哄住了，就簽了合同！”

張如松端著茶水進來，腳步頓在門口。鄭青云朝他擺擺手，繼續(xù)翻看合同，在“股權(quán)轉(zhuǎn)讓價格”那欄停住。

五家連鎖超市，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只作價八十萬，墨跡旁邊還有行小字“含所有設備及知識產(chǎn)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