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哐當哐當駛進富民縣站時,鄭青云正對著車窗哈氣,指尖在霧蒙蒙的玻璃上畫著圈。
走出火車站的時候,就看到王申站在那里,軍綠色的夾克被風灌得鼓鼓囊囊。
“鄭局,您可算回來了?!?/p>
王申看到鄭青云,相當?shù)拈_心,連忙小跑過來接過行李箱,輪子在水泥地上碾出刺耳的響,他笑著對鄭青云說道:“這幾天局里跟走馬燈似的,我天天盼著您回來拿主意?!?/p>
鄭青云踩著臺階下車,站臺的風裹著煤煙味撲過來,比省城的空氣沉了三分。
“先說正事,信訪局這半年接到多少上訪案件?”
他隨后說道。
“一百二十七件。”
王申的聲音突然低了:“但趙副局長只解決了二十來個,剩下的全鎖在保險柜里。他說現(xiàn)在重點是維穩(wěn),不能讓老百姓到處跑。”
“維穩(wěn)?”
鄭青云的腳步頓在檢票口,手里的車票被捏出褶皺,眉頭皺了皺說道:“我臨走時在局務(wù)會上怎么說的,讓你們盡量把群眾上訪的案件解決,就是這么解決的?”
王申縮了縮脖子,把車門打開,對鄭青云無奈的說道:“趙副局長說,林書記之前來視察時特意強調(diào),穩(wěn)定是第一要務(wù)。他還說,您在黨校學習,這些小事不用驚動您?!?/p>
“小事?”
鄭青云的聲音陡然拔高,引得旁邊的旅客紛紛側(cè)目:“群眾的事情有小事么?”
王申的臉漲成了豬肝色:“鄭局您別生氣,您回來就好了。”
“我知道?!?/p>
鄭青云深吸一口氣,目光掠過站前廣場上“發(fā)展才是硬道理”的標語,淡淡地問道:“林書記還有什么指示?”
“聽說省里有文件,明年可能要調(diào)整市委班子?!?/p>
王申湊近了說,火車鳴笛聲震得人耳膜疼:“林書記這陣子開會總說穩(wěn)中求進,上周還把各部門的負責人叫去談話,讓大家少生事,多干事?!?/p>
鄭青云笑了笑,笑意卻沒到眼底。他太明白這幾個字的分量。
少生事,就是別讓上訪群眾捅到上面去。
多干事,就是把能寫進政績報告的項目往前趕。
火車煙囪里冒出的白煙在風里散得快,就像林振東以前常掛在嘴邊的“為老百姓辦事”,說沒就沒了。
坐上王申的捷達車,鄭青云才發(fā)現(xiàn)副駕座上放著份《雙齊日報》,頭版是林振東在開發(fā)區(qū)奠基儀式上的照片,標題紅得刺眼:“凝心聚力促發(fā)展,穩(wěn)中求進譜新篇”。
“趙副局長現(xiàn)在天天往縣委大院跑?!?/p>
王申瞟了眼報紙,方向盤打了個急轉(zhuǎn)彎,對鄭青云解釋道:“上周林書記來局里,他帶頭喊堅決貫徹書記指示,散會后還把您辦公室那盆蘭花搬到了自己屋里,說什么您不在,我替您照顧?!?/p>
鄭青云望著窗外掠過的鋼廠家屬樓,墻面上用紅漆寫的“還我血汗錢”被白色涂料糊了一半,像道沒愈合的傷疤。
“他倒是會來事。”
鄭青云自言自語道。
………………
車子開到小區(qū)門口,鄭青云推開車門時,王申突然說:“鄭局,上星期有個大爺昨天在咱們局門口跪了半天,趙副局長讓人把他架到了救助站,說先穩(wěn)住再說。”
鄭青云的手僵在門把上,指節(jié)泛白。
他沒回頭,只說了句“知道了”,轉(zhuǎn)身走進樓道。
家里的鑰匙插進鎖孔時,鄭青云突然想起盧文靜在濱州說的話:“你總把自己繃得太緊,像根隨時會斷的弦?!?/p>
現(xiàn)在這根弦,被“維穩(wěn)”兩個字繃得更緊了。
進屋給盧文靜打電話報完平安,他便撥通胡軍的電話,聽筒里傳來搓麻將的嘩啦聲。
“你可算回來了!”
胡軍的聲音透著興奮:“晚上去陳縣長家里,我?guī)亢镁啤!?/p>
“好,正好我有事跟你們說。”
鄭青云對著話筒說道。
“沒問題?!?/p>
胡軍點點頭答應(yīng)下來。
下午的時候,鄭青云拎著從省城買來的一些特產(chǎn),來到了陳永杰的家里。
陳永杰的家鄭青云不是第一次來了,剛打開門,燉肉的香味就撲面而來。
客廳里擺著一套布藝沙發(fā),茶幾上鋪著格子桌布,胡軍正把一瓶汾酒放在桌上,瓶身上的標簽都泛黃了:“這是前些年去晉省出差的時候買的,你小子有口福了?!?/p>
他拍著鄭青云的肩膀,力道比以前沉了些:“半年不見,你倒瘦了,黨校的伙食就那么差?”“比你這財政局長的酒局清淡?!?/p>
鄭青云笑著換鞋,熱氣撲面而來,隨口說道:“上次在濱州見著個老中醫(yī),說我血脂高,讓少吃油膩?!?/p>
陳永杰端著燉肉鍋從廚房出來,五花肉在砂鍋里顫巍巍的,油花浮在醬色的湯上:“少聽那些養(yǎng)生的話,咱們這歲數(shù),該吃就得吃?!?/p>
他往鄭青云碗里夾了塊排骨,笑著說道:“還記得在你家,就著榨菜喝二鍋頭,你說等鋼管廠的事了結(jié),咱們好好喝頓酒?!?/p>
“可不是嘛?!?/p>
胡軍給三個酒杯倒?jié)M酒,酒液在杯壁上掛出細密的線:“那時候你天天泡在信訪局,臉曬得跟煤球似的,別人看你,還以為你是看門大爺?!?/p>
鄭青云抿了口酒,辛辣味順著喉嚨往下滑:“現(xiàn)在我倒是不像了,不過聽說咱們那位林書記,又出幺蛾子了?”
胡軍的笑聲突然收了,撓撓頭:“你是不知道,孫健調(diào)走后,新來的縣委辦黃主任有多不是東西?!?/p>
他把酒杯往茶幾上一墩,酒灑了半杯:“最近這段時間,可是沒少找麻煩?!?/p>
陳永杰的臉色也很難看,沉聲道:“他對林書記倒是挺會來事,昨天看見他給林書記送了套文房四寶,說是企業(yè)家朋友孝敬的。”
鄭青云端著酒杯沒動:“林書記收了?”
“不收能行嗎?”
胡軍冷笑一聲,沒好氣的說道:“現(xiàn)在誰不知道林書記要升了?”
陳永杰突然咳嗽兩聲,示意胡軍別說了。
他給鄭青云續(xù)上酒:“青云,你在黨校這陣子,林書記變了不少。上次我去匯報工作,他盯著開發(fā)區(qū)的規(guī)劃圖說只要不出事,哪怕慢一點也行,這話要是擱以前,他絕對說不出來?!?/p>
鄭青云的手指在酒杯沿摩挲著,火車進站時的哐當聲仿佛還在耳邊。
他想起王申說的維穩(wěn),想起趙建國鎖在保險柜里的上訪件,突然覺得富民縣的天,好像比往年來得更沉了。
“明天我去局里?!?/p>
鄭青云仰頭喝干杯中的酒,酒液辣得喉嚨發(fā)疼:“有些事,總得有人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