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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奪帥

    若說大事,伐夏主帥之爭,就是近日齊國最大的事了。

    姜夢熊、曹皆、重玄褚良、修遠,毫無疑問都是現(xiàn)世頂尖的人物,甚至于這個“頂尖”前面,是不必加任何限定語的。

    他們之間的競爭,得失非是一職一份。在確保伐夏勝利的大前提下,背后必然關(guān)乎歷史,關(guān)乎各方利益,關(guān)乎整個齊國的政治格局,當然也一定關(guān)乎齊天子在整個天下的落子。

    在伐夏這樣重要的大戰(zhàn)之前,面對積極請戰(zhàn)的幾位天下名將,齊天子云淡風輕的一句以軍略定奪帥位,信手落子,使風雷激蕩于平湖底,盡顯天子執(zhí)棋之力!

    重玄勝臉上帶著慣有的笑意,懶洋洋道:“天子大有深意?!?br />
    這里是定遠侯府。

    才回臨淄的姜望,卻是被重玄勝拉到了這里來與聞機密。

    此時的侯府書房里,唯有重玄褚良、重玄勝、姜望、十四,四人而已。。

    身形微胖的重玄褚良,靠坐在偌大的紫沉木書桌后,和善的表情絲毫看不出所謂“兇屠”之態(tài),眼睛半閉半睜,如似養(yǎng)神。

    重玄勝和姜望則各移了一把椅子,分開坐在書桌前。當然重玄勝的座椅要比姜望寬兩倍有余。

    囿于體型,重玄勝去什么地方都要帶上自己的特制大椅,不然就只好站著,或便席地而坐。只有來重玄褚良的府里不用如此,這里永遠有他能坐的椅子。

    十四慣例是藏于甲胄中,立在重玄勝身后,如塑像靜默。

    聽得重玄勝的這句話,重玄褚良才睜了睜眼睛,開口道:“什么深意?”

    “哈哈哈哈?!敝匦匍_心地笑了起來:“叔父大人請放心,我不會瞎說的。”

    人家是響鼓不用重槌敲,他是你這邊肩膀一動,還未抬手,就已經(jīng)自己響了起來。

    姜望默默地琢磨著,并沒有說話。

    重玄勝這時又問道:“那幾位給出的軍略如何?”

    重玄褚良終是沒法子跟這廝太過計較, 想了想, 說道:“彼時天子說讓大家兩日之后交上軍略, 以軍略來定主帥人選,鎮(zhèn)國大元帥當時就在天子面前繪空為圖、擬氣為山川河流、兵馬軍械……演了一遍軍略?!?br />
    “伐夏之事,軍神自是早有盤算的?!敝匦偃粲兴嫉氐溃骸跋雭磉@份軍略是挑不出毛病的?!?br />
    重玄褚良慨聲道:“軍神之用兵, 的確舉世無雙。舉國名將,哪個對夏國沒有想法, 哪個沒有琢磨過伐夏軍略?但軍神這一份軍略, 權(quán)謀蓋壓、形勢大勝, 真無敵也!”

    重玄勝兩眼發(fā)光:“恨不能一見!”

    重玄褚良看著他:“想什么呢?這也是你能見的?”

    姜夢熊的伐夏軍略,自然是齊國當前最高機密, 當時演軍略之時,與聞者也只有政事堂兵事堂里的那幾個人。

    重玄褚良當然不可能犯這個錯,轉(zhuǎn)與重玄勝知。

    “這不是在您面前, 不必掩飾自己的好奇心么?”重玄勝嬉皮笑臉:“在外人面前, 我可不這樣?!?br />
    自那一次重玄褚良為他拔刀對軍神之后, 他在重玄褚良之前, 就不再那么謹小慎微了。甚至于可以說……有點蹬鼻子上臉。

    重玄褚良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有時候覺得心有寬慰,有時候又覺得挺招人煩。

    索性并不吭聲。

    重玄勝整個人陷在坐墊柔軟的大椅中, 坐沒個坐相,笑嘻嘻地問道:“曹帥呢?”

    誰能想到堂堂兇屠有這般好脾氣,這般好耐心, 幾乎是有問必答:“曹帥也早就做好了伐夏軍略,但是當時并沒有拿出來。而是等到第二天, 直接拖了十口箱子入宮,里間是輿圖、陣圖、糧草用度預算、軍械對比、道元石儲備耗用情況……各類資料, 甚至包括了夏國各地的地方志……講他的軍略,講了足足一天一夜。”

    “得?!敝匦贁偸值溃骸澳煜きh(huán)境的優(yōu)勢也沒了?!?br />
    重玄褚良也自搖頭:“那也沒有法子。曹帥軍略之完備, 令人嘆為觀止。千變?nèi)f化的戰(zhàn)爭態(tài)勢,皆在他掌握之中,我只有自愧不如的份。”

    “唉!”重玄勝忽地嘆道:“老一輩人才太多,何時才能有我這等年輕俊彥出頭之日?”

    重玄褚良笑罵道:“你先成就神臨,再說出頭的事吧,年輕俊彥!”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敝匦俚玫搅俗约合胍幕卮?,于是話鋒一轉(zhuǎn):“那修帥呢?軍略如何?雖說他沒什么機會, 但他跟咱們姜望可是很有交情。想來姜爵爺是很好奇的。”

    他特意看了看姜望:“是不是?”

    姜望只是翻了個白眼,一聲不吭。

    他自問對軍略一竅不通,對朝政形勢也沒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堅持只帶一雙耳朵來的原則, 聽著,學著,如是而已。

    從他現(xiàn)在的角度看過去,正能看到重玄褚良的身后,掛著一幅殺氣騰騰的圖。畫的乃是兩員武將,一刀一槍,并肩破陣的情景。畫風極為凌厲,寥寥數(shù)筆,便勾勒得殺氣縱橫。題曰“名刀破陣”,落款是“顧寒”。

    他想,顧寒是誰呢?看畫作是名家水準,但卻怎么也想起不來這人是誰……大約是未能成名的。

    當然耳中也并沒有錯過重玄褚良的回答。

    重玄褚良說道:“修遠連夜針對夏國,制定出了一份軍略。極盡技巧之能,也堪稱一流軍略?!?br />
    姜望心想,看來囚電軍統(tǒng)帥的軍略,并不叫定遠侯服氣。

    重玄勝這時卻笑道:“想來叔父的軍略最是簡單!”

    幾位大帥遞呈天子的軍略,乃是帝國最高機密,重玄勝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重玄褚良用平靜的眼神看著他:“那你說說看,我寫的是什么軍略?”

    姜望也頗感好奇。

    “軍神用兵天下無雙,曹帥軍略完美無瑕,修帥也是兵技巧之大家。叔父要贏得帥位,已經(jīng)別無他法……”

    重玄勝慢慢坐直了一些:“無非是立個軍令狀!或曰五月滅夏,或曰四月滅夏。要叫天子瞧見,您能在最短的時間里,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使國家前事無忌,后顧無憂。這是這次帥位爭奪里唯一的勝機,而叔父恰恰是齊國鋒芒最盛的人物,不會放過這個勝機,更不會怯了此等挑戰(zhàn)!”

    重玄褚良笑了,他的笑容與重玄勝極為相似。

    一樣的溫吞綿軟,一樣的人畜無害。

    但是他豎起了三根手指。

    “三個月。”

    他說道:“我與天子立下的,是三月滅夏之約。若三月期滿,世間仍有夏國,我愿削爵為囚,身赴刑臺。”

    他語氣平靜。

    但姜望一時震撼難言!

    且不論一位站在當世霸主國最高層次的實權(quán)人物,拋棄一生所有積累,需要何等決心。

    只說這三月滅夏的軍令狀,所體現(xiàn)出來的鋒芒,真是天下無匹!

    夏國可不是早已經(jīng)名存實亡的日出九國,它曾經(jīng)橫跨東南兩域,有資格爭奪天下霸權(quán)。如今雖衰,卻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當年齊夏一戰(zhàn)后,改元神武,沿用年號至如今,可見雄心未滅,不曾忘辱。這么多年來也是厲兵秣馬,未有一日放松,漸漸恢復了幾分舊況。

    放眼天下名將,有幾個人敢說三月就滅之?

    偏偏重玄褚良就敢立下這樣的軍令狀!

    重玄勝也自凜然,他知道他這叔父兇名昭于列國,從來鋒芒銳利,卻也仍是低估了割壽之刀的銳利程度!

    五個月滅夏和四個月滅夏,不是一個難度。四個月滅夏和三個月滅夏,難度更以倍計!

    “叔父覺得……”重玄勝道:“天子會用您為帥嗎?”

    重玄褚良淡聲笑了:“誰知道呢?天心難測。我也只能做出我最大的努力,然后等待天子的選擇!”

    越是了解齊國,越是靠近這些現(xiàn)世最頂尖的人物,越是能夠懂得齊天子的威嚴。

    稱為大齊軍神,用兵第一、拳頭第一的姜夢熊;號為“天下之善戰(zhàn)者”的曹皆;人稱“兇屠”、兵鋒銳利無雙的重玄褚良;乃至于“大丈夫行必遠途”的兵技巧之大家修遠……

    這么多璀璨的人物。

    皆要等待齊天子的決斷,都需要臣服于齊天子的意志。

    三百里臨淄巨城,數(shù)萬里東域疆土,乃至于近海群島,乃至于迷界,乃至于萬妖之門后,乃至于天下!

    齊天子姜述的意志,就那么屹立在現(xiàn)世最高處。

    一言則山崩,一言則河傾,一言則國滅。

    八荒六合,四方寰宇。

    抬手天開地闊,覆手激蕩風雷。

    如重玄褚良這樣的絕頂人物,也只能說一聲,天心難測!

    而多次陛見齊天子的姜望,又如何不是感受深刻呢?

    此時此刻在定遠侯的書房里,坐著的三人皆是不言,在一種無聲的默契之中,感受著那高渺難測的威嚴。

    “說起來……”重玄勝忽道:“上一次陽國之戰(zhàn),歷歷如在前,時間過得真是匆促?!?br />
    姜望明白,重玄勝為何有此感慨。

    道歷三九一八年的滅陽之戰(zhàn),正是重玄勝爭奪重玄氏家主之位的轉(zhuǎn)折點。

    從一個沒什么希望的癡肥公子,到與重玄遵分庭抗禮、相爭重玄家家主,重玄勝只用了一場戰(zhàn)爭。

    此后以丘山弓厚贈李龍川,求得東華學士一句話,覲見天子,一句“恭愛兄長之心”,將重玄遵送進稷下學宮,而后在與王夷吾的爭斗中,幾乎掃清重玄遵勢力……憑借的都是在齊陽之戰(zhàn)里掙得的本錢。

    在那一場戰(zhàn)事里,他和姜望并肩作戰(zhàn),殺陽國日照郡守宋光,驅(qū)散當?shù)貞?zhàn)兵,使秋殺軍兵進赤尾,無側(cè)顧之憂。

    又在赤尾之戰(zhàn)里身先士卒,兩人裹挾軍陣,聯(lián)手斬將奪旗,給了老將紀承一個悲壯的落幕。

    一樁樁,一件件,如今想來,真像是昨日才發(fā)生的事情。

    而這一次的齊夏之戰(zhàn),重玄遵也已經(jīng)確定參戰(zhàn)。

    在已經(jīng)過去的那段時間里,重玄勝通過一系列的布局,展現(xiàn)了他超人一等的智略。而重玄遵通過大師之禮、黃河之會、迷界之行,展現(xiàn)了奪盡同輩風華的個人武力。

    與此同時,重玄勝本身亦是天賦不俗的超凡修士,重玄遵本身也有不凡的智略。

    博望侯的糾結(jié),在某種層面上,亦是二者才華的僵持。

    以當今天下之局勢,往前往后都很難再出現(xiàn)類似于這一次齊夏之戰(zhàn)的時機。

    至少在老侯爺重玄云波的有生之年,大約不會再有了。

    鑒于伐夏這一戰(zhàn)的重要意義,它必然會極大影響整個齊國,當然也關(guān)乎整個國家里大大小小的人……換而言之,這一場重玄氏家主之爭最終的勝負手,很可能就在這場戰(zhàn)爭里發(fā)生。

    將門之后,終究要用戰(zhàn)場上的成績來說話。

    所以從不輕易表露情緒的重玄勝,才慨然如此!

    重玄家家主之位,對于重玄勝的意義非同一般。

    他從一個備受冷落、所謂家族罪人之后的身份,察言觀色、謹小慎微的生活了那么多年,抓住一個并不是機會的機會,與生下來就是天之驕子的重玄遵坐在同一張棋盤前。

    一子一子地爭取,一個氣口一個氣口地戰(zhàn)斗。

    從天府秘境到齊陽之戰(zhàn)再到聚寶商會再到王夷吾……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

    畢竟重玄遵是兒時就被太虛派祖師看重的人物。

    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余北斗,看他一眼,便說他奪盡了同輩風華。

    出一趟海,偶遇他的血河真君也見獵心喜,想要收為真?zhèn)鳌?br />
    這樣的人物,完全是說書故事里的天命主角。無論是誰坐在他對面,都很難有勝算可言。

    而重玄勝竟是從全面劣勢一步步扳回來,一度在場面上壓制了重玄遵!

    在重玄遵也已經(jīng)全面反攻的如今,也可算是維持了平分秋色的局面。

    可當初重玄家?guī)讉€家老為了敲打重玄遵,才給重玄勝一點機會的時候,誰能想到他可以做到這一步?

    重玄勝從小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受盡冷眼,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明明也是重玄氏嫡脈公子,卻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他不明白為什么他的父親明明是當世真人、風華絕代的人物,為什么死后連名字都是一個禁忌。

    如果可以,他不想從小就做一個聰明人。

    以他如今展露出來的才華,哪怕從重玄家分出去,未來也大有可為。但他需要那個家主的位置,來證明他默默努力的那些年!

    被人故意絆倒了,他就躺下,等人走了,他再爬起來。

    他不想再問為什么。

    但是他要讓人知道——

    不可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