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唯我想了想，說道：“好像是沒有誰知道……也沒有人問過我，所以我也沒有說過。”

    整個楓林城域的人，都陷進了幽冥與現(xiàn)世的夾縫。那些知曉楓林五俠之名、確然被所謂楓林五俠行俠仗義過的人，全都不復存在。

    在姜望想來，這才是杜野虎能夠在莊國繼續(xù)待下去的原因。

    而如果這件事被人知道了呢？

    先前那一戰(zhàn)，從頭到尾都是林正仁的布局風格。

    僅靠杜野虎自己，是絕對想不到藏身在第一重陣眼等待突襲的。

    從這一系列的戰(zhàn)斗布局里可以看到，至少林正仁是知道他對杜野虎的感情的。所以當初他們結(jié)義之事，九成九已經(jīng)暴露。雖然暫時還不知道是怎么暴露的……

    這件事暴露出來了，以莊高羨、杜如晦這對君臣的性格，怎么可能對杜野虎放心？

    所以杜野虎如果還想要在莊國待下去，這一次的廝殺，就有了必要的理由……

    現(xiàn)在杜野虎唯一需要掩飾的，就是他知曉楓林城真相一事了。唯有他相信了姜望才是楓林城域覆滅的元兇，才是勾結(jié)白骨道的那個人，他才有仇恨姜望的理由。

    姜望迅速理清了思路，感受著胸口位置的隱痛，不由得苦笑道：“他的锏確實很重?！?br />
    這么些年來，誰都沒有虛度啊……

    杜老虎那一身惡虎煞，竟不知是如何才能熔煉出來。

    要刀口舔幾回血，要鬼門關(guān)前走幾遭？

    祝唯我輕輕瞥了姜望一眼，隨口道：“我記得你不是個手軟的人……算了，我找個機會幫你殺了他?！?br />
    “別！”姜望一下子坐起來。

    牽動傷勢，不由得‘嘶’了半聲。

    迎著祝唯我疑問的眼神，他解釋道：“我相信杜老虎。”

    祝唯我立即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抬了抬下巴，對著他：“哪怕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姜望語氣堅定地說：“哪怕如此?！?br />
    他和杜野虎對話的時候，杜野虎在所謂關(guān)于“敘舊”的反問之后，就很直接地說道——“問你還記不記得我藏在床底的好酒？”

    在當初楓林城道院的那個外門宿舍里，眾所周知，好酒早就被分著喝了，杜野虎藏在床底的，都是劣酒。

    是他每次花光了銀錢，又饞酒饞得要命，才會勉強用來治治酒蟲的最差的那種酒。

    用趙汝成的話說，就是狗都不喝。

    當然，為這一句話，趙汝成少說挨了半個月的打。

    既然那一句話里，好酒是假的。

    所以曾經(jīng)的志向也是假的。

    所以是不是莊國人也不重要。

    所以這一場戰(zhàn)斗，并不是他的真情實感。

    杜野虎向姜望傳達的消息——是所有的一切他都記得，他與姜望在同樣忍受！

    而他出于某種不得不為的原因，才這么毫無保留地對姜望出手。

    他需要姜望的配合。

    所以才有了姜望橫沖直撞的劍勢。

    其實戰(zhàn)斗到了那一刻，姜望又怎會相信林正仁的真身就藏在那個小墳包里？

    以他的戰(zhàn)斗才情，又如何會在戰(zhàn)斗中接連犯下那么多錯誤？

    人都是會犯錯的，他需要叫人知道，他姜望也是如此。

    他假作相信，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不對杜野虎補劍、同時可以迅速離場的理由——他受了傷，他找不到林正仁的真身，他擔心杜如晦追來，所以他只能離開。

    在林正仁始終不露面的情況下，再打下去，已經(jīng)沒有了掩飾的可能……他總不可能真的把杜野虎生機全部斬絕。

    所以他需要那樣一個“失誤”，好讓自己合情合理的退場。

    而因為他一貫以來的強大，要那樣自然的“失誤”，反倒比爭勝更難，難過百倍千倍。

    自楓林城覆滅，不，自杜野虎被九江玄甲征召之后。

    他們就再也沒有說過話。

    杜野虎來信里說好的一起過年，兄弟重逢，說他要如何如何衣錦還鄉(xiāng)……再也沒能實現(xiàn)。

    家鄉(xiāng)不在了。

    后來潛入九江玄甲軍營里的那一次，姜望也只是偷偷看了杜野虎一眼就離開。

    他知，他不知。

    算起來這一次才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重逢”。

    可惜沒有喝酒，沒有碰拳。

    沒有歡呼雀躍，沒有誰一身錦繡。

    只有渾身浴血的兵煞，只有萬里遙途的霜塵。

    彼此對彼此痛下殺手。

    杜野虎在無邊火海中不退反沖，在焚身滅骨的傷勢中往前爭殺，固然是完成了他取信于莊庭最重要的一環(huán)。

    同時也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交付到了姜望手中。

    但凡姜望的手抖一絲，或是對杜野虎有一丁點懷疑，他就已經(jīng)被徹底抹去。

    甚至于就算姜望完美地演完了那一場，把一位頂級外樓修士不該有的失誤，演得順理成章。把他對于莊國更高層強者出現(xiàn)的緊迫感，演得入骨三分。杜野虎的性命，還是系在那不知會不會出現(xiàn)的杜如晦身上。

    杜如晦會不會出現(xiàn)，杜如晦會不會救他，杜如晦會不會相信……

    都是問題。

    杜野虎都把自己的性命捧在了這里，懸在姜望的劍下。

    他怎么可能不相信杜野虎？！

    姜望的“配合”，是建立在杜如晦一定會救杜野虎的情況下，才算是完滿。否則的話，傷成那樣的杜野虎，說死也就死了……

    因而在遇到杜如晦的那一記山河刺時，姜望的第一感受，是松了一口氣。其次才是怎么應(yīng)對杜如晦的那一擊。

    見姜望如此堅定，祝唯我也不說別的，只道：“在你昏迷的這兩天里，有兩件事，可能跟你有關(guān)。”

    姜望勉強坐著，手撐在地上，讓自己的狀態(tài)更輕松一些：“哪兩件？”

    “第一件事，楚國來了一個叫楚煜之的人，問了是誰給蕭恕收的尸，然后給了連橫七顆元石，在蕭恕的墳前上了幾炷香就走了……你認識嗎？”

    “他是蕭恕志同道合的朋友?！苯f道：“想來那七顆元石已經(jīng)是他的全部?！?br />
    祝唯我點點頭，又道：“第二件事。大楚淮國公發(fā)布無限制逐殺令。頒行整個南域范圍，使天下逐殺易勝鋒。

    任何人只要能摘下易勝鋒的人頭，就可以到淮國公府領(lǐng)賞。

    獎勵是元石千顆，外樓級法器一件，超品道術(shù)一門，靈識凝練之法一部。

    且淮國公府承諾殺人者的安全，使其不受任何勢力報復……”

    他瞧著姜望：“我記得你跟那個淮國公府的小公爺關(guān)系很好，這事與你有關(guān)嗎？”

    姜望愕然！

    先前遭遇伏擊的時候，他就想過，潛伏在暗中的對手，會不會是易勝鋒。

    他早就通過淮國公府，知道易勝鋒一直在收集有關(guān)于他的情報。知道易勝鋒一定是對他有很多了解的，是最可能針對性伏殺他的人。

    他也做好了一決生死的準備。

    但沒想到的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易勝鋒都沒可能再出現(xiàn)了……

    楚雖敗于河谷，亦是南域霸主。

    左氏乃是大楚千年世家，是有能力左右大楚朝局的豪門。

    淮國公府的無限制逐殺令，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易勝鋒從今往后，除非不出南斗殿半步，不然永遠都陷在危險之中，從此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

    此刻他坐在不贖城的囚樓中，想起第一次踏進淮國公書房時。

    那位老者說——“孩子，我現(xiàn)在只想看看你?！?br />
    他感受到了真切的情誼。

    楚非故土，卻叫人生起故鄉(xiāng)之情！

    姜望嘆道：“易勝鋒是我的生死大仇……從兒時恨到現(xiàn)在?！?br />
    “何等樣大仇？”祝唯我以為他是開玩笑，笑道：“他搶了你的撥浪鼓？”

    姜望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問題嗎？”祝唯我問。

    姜望嘆道：“我以為師兄你這樣的人，是不會知道撥浪鼓為何物的。”

    祝唯我輕咳一聲：“師兄也是有童年的。”

    姜望想了想那位愛聽墻角的師嫂，識趣地止住話茬，轉(zhuǎn)而解釋道：“我與他從小就是玩伴，每天形影不離。當年南斗殿七殺真人擇徒，對我們說只會選一個人走，他就把我推進了河里……后來我進了城道院，而他就在南斗殿修行至今?！?br />
    雖然姜望這番話說得很是平靜。

    但是一個毫不猶豫把朝夕相處的玩伴推進河里的孩童，實在叫人感受得到一種似乎與生俱來的酷冷。

    “他們倒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師徒?！弊Ｎㄎ胰缡窃u價道。

    “大概就是這么一回事。他一直想殺我，我也一直在給他機會?！苯溃骸安贿^現(xiàn)在他得先活下來才行?！?br />
    祝唯我笑道：“如果他沒有躲在南斗殿里的話，活下來的難度有點大?！?br />
    姜望一時也笑了：“仗勢欺人的感覺還不錯！”

    笑了一陣，祝唯我打量著他道：“傷好點了嗎？”

    姜望收下了祝師兄的關(guān)心，說道：“好多了?！?br />
    “你走吧?！弊Ｎㄎ业?。

    姜望略愣了一下，便點頭道：“好?！?br />
    然后起身。

    盡管此刻他的身體還很需要將養(yǎng)。

    盡管他一直是用意志力在壓制痛苦。

    平生不欲叫人知。

    他想了想，對祝唯我道：“杜如晦那邊，我怎么想怎么覺得有問題。他那一記錐槍雖然是為了試探我，但我如果真的受了傷，真的扛不住呢？他怎么敢冒這個險，公開殺我？我想他們肯定有什么陰謀存在，師兄你要多加小心。最好……可以出去避避風頭?！?br />
    “如果一切如你所說，杜野虎很可靠，而杜如晦對他有疑心，那他的那一記河山刺，反倒順理成章了?！?br />
    祝唯我平靜地分析道：“他知道我會去救你，他認為你不知道我會去救你。所以他知道你不會死，但是他可以看你生死間的反應(yīng)?！?br />
    “而且他的河山刺，還有別的作用?！?br />
    祝唯我的手頓在槍鋒上：“逼得我來救你，阻止我去殺林正仁和杜野虎?！?br />
    姜望沉默了半晌，他已經(jīng)知道，祝唯我和杜如晦之前交過了手。

    他在警惕杜如晦，比他更了解杜如晦的祝唯我，當然也在警惕。

    所以此時才會不留他養(yǎng)傷，催著他趕緊走。

    因為接下來，祝唯我并沒有護住他的底氣。再不似先前，勾著他的肩膀，請他一起回頭看蕭恕沖擊神臨。

    現(xiàn)在想來，彼時祝師兄新成神臨，有槍挑杜如晦的鋒芒。此刻……

    在祝師兄參與的那場戰(zhàn)斗里，是不是有莊高羨的出場？

    祝唯我未提一句，姜望已經(jīng)想了很多。

    但最后只是道：“祝師兄，請珍重?！?br />
    然后轉(zhuǎn)身，獨自下了囚樓。

    世上最不可能避免的，就是人和人之間的誤會。

    因為每個人的三觀、經(jīng)歷，甚至于彼時此時的心情，全都不盡相同。就算是同一句話，也會叫人有不同的感受。

    所以信任才如此可貴。

    如他和杜野虎。

    如他此刻和祝唯我。

    ……

    ……

    如果說這世上的信任難能可貴。

    那么易勝鋒對姜望的信任并不比任何人少。

    只不過杜野虎的信任是交托生死，祝唯我的信任是不必多言。

    而易勝鋒的信任……

    他是知道憑借林正仁和杜野虎，斷沒有殺死姜望的可能。

    無論他花費了多少代價收集了多么詳細的情報，無論他提出了多少針對性的法子，無論他無償?shù)亟o予了莊廷多少信息。

    只要莊高羨沒有舍棄一國基業(yè)、再次親手追殺姜望的勇氣，姜望都不會死。

    他知道這一點，但他仍然給了這么多。

    無它，他自己正在被追殺，他也不能讓姜望好過。

    僅此而已。

    并不是說他有多么仇恨姜望。

    當年他才是那個勝利者，他才應(yīng)該是那個被仇恨的存在。

    而是在于……他清楚自己和姜望之間注定要分生死。

    那么在自己東奔西跑、難以靜下來修行的同時，他也不能夠給姜望安穩(wěn)修行的時間。

    尤其聽那個姓林的說，杜野虎和姜望曾經(jīng)還有結(jié)義之情。

    那就更好了。

    無論姜望殺死杜野虎，還是杜野虎殺死姜望，都是好事。

    后者自不必說，一了百了。

    前者也能壞了姜望的道心，嚴重一點不是不能生出心魘。對于他們以后的廝殺，大有好處。

    “呸！”

    易勝鋒吐了一口血沫在雨中。

    提著劍二話不說便已拔身飛遠。

    不多時，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影在雨幕中穿出來，沉默無聲地圍攏了這漏風又漏雨的破舊山神廟。

    但廟內(nèi)已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