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

    這是姜望在山海境里遇到的第一只可以用語言交流的異獸。

    這異獸的耳朵明明不吸納任何聲音，但竟完全能夠聽得到他們的對話，并且能夠聽得懂。

    甚至于，它還以道語來表達。

    “述道”本身即是一種強大的體現(xiàn)，非對世界有一定的覺知不能為。這位以“混沌”為名的異獸，絕對要比三叉強大！

    而最難堪的地方在于……

    姜望剛才當(dāng)著它的面，說它又瞎又聾，還說它是丑貨……

    也許它不懂丑貨是什么意思……姜望正這么想著。

    混沌忽然又道：“為什么你們要當(dāng)著我的面罵我呢？難道不懂得傳音么？”

    姜望看了看左光殊，又看了看月天奴。

    無論是淮國公府的貴公子，還是洗月庵的高人，此刻眼神都帶著迷茫，顯然也是對這位凋南淵海神的脾性琢磨不透，不知該用什么態(tài)度應(yīng)對。

    對于“混沌”這個詞，姜望并不算完全陌生。在森海源界，那只燕梟就曾經(jīng)吞吃過混沌。還因為難以消化，造成了長期的虛弱。

    不過彼混沌顯然非此混沌。

    “我想，這是一個誤會……”姜望沉吟著開口。

    沉吟，主要是為了拖延時間，給自己留下更多思考的余地。

    暗地里已經(jīng)同時傳音給兩個人：“誰知道混沌是什么鬼？它腦子怎么樣？好不好騙？”

    “吾非鬼類。”

    混沌忽然開口，把姜望嚇了一跳。

    左光殊的傳音都到了嘴邊，硬是咽了回去。

    玄妙的道語流淌在空氣里，充滿了快活的味道：“我并不靠聲音來捕捉你們的對話，我捕捉的是表達。”

    此時此刻姜望哪里還不明白，自己被這這個名為混沌的丑貨耍了。

    混沌好不好騙不知道，自己是挺好騙的。

    一時間忍從心中起，慫向膽邊生！

    “閣下真是風(fēng)趣?！苯仁切辛艘欢Y，然后豎起大拇指，大大方方地贊道：“我在這山海境晃蕩許久，見過的山神海神不計其數(shù)。只有閣下胸襟寬廣如天穹，好一顆仁心似日月，開得起玩笑，也懂得開玩笑，好！實在是好！”

    左光殊心想，姜大哥何等驕傲的人物，壓項北，攔斗昭，幾曾說過軟話？今日卻為了我們，如此委曲求全……

    瞧著姜望的身影，只覺心中酸楚，無以言達。

    “哈哈哈哈?！被煦缈雌饋砥夂芎茫膊⒉惶谝饨惹暗拿胺?，大笑道：“倒是個妙人！”

    “心中有妙處，才能見得到妙人。只有您這樣的偉大存在，才能心懷山海，包容萬物哩！”姜望也不管混沌的眼睛瞧不瞧得見，笑得非常燦爛：“還是要向閣下致歉，咱們?nèi)藖淼猛回＃刺崆跋蜷w下致意，實在失禮。萬請見諒！”

    “唔嚯嚯嚯……”混沌笑的時候，肚皮顫來顫去，身上的長毛也一抖一抖。

    姜望適時從儲物匣里取出一碟臥山魚圓來，笑道：“在下略備薄禮，聊表寸心?！?br />
    臥山魚圓乃是楚國名菜。精選最上等的丹霞豬，一整塊豬腿肉雕刻成型，倒如臥山，抹以秘汁，燉得酥爛。其上鑿有五孔，煨煮魚圓。

    姜望在淮國公府吃了一次，贊不絕口，特意為安安留了一份，卻在此時派上用場——

    送別的他也不舍得。

    這碟臥山魚圓才一端出來，頓時香氣盈空。

    也不見混沌如何動作，食碟便已脫手飛出，輕飄飄轉(zhuǎn)至它面前。

    它張開大嘴，直接把整個食碟都包了進去，嘎巴嘎巴，幾口吃得干凈。

    姜望本有心提醒一下，食客吃的便是那五顆魚圓，肉卻是不要的，見此情景，也便什么都不說了。

    “唔嚯嚯……”混沌很滿意的樣子，又道：“你們有三個人呢！”

    姜望趕緊使了一個眼色。

    月天奴想了想，便取出一根檀香來，奉于身前：“此物燃之，可以寧神。權(quán)為見禮，海神切勿介懷?！?br />
    混沌將這根檀香召到身邊，既不說滿意，也不說不滿意。

    左光殊咬了咬牙，心想姜大哥這等英雄人物，都能受此委屈，我如何受不得？略一斟酌，從儲物匣中取出一塊玉玨，雙手恭敬奉上：“尊貴的海神大人，此物戴在身上，可以梳理氣血，功在體魄，只愿能為您的萬載威權(quán)出一份力。”

    同樣是在儲物匣中隨便找了個東西來敷衍，很明顯月天奴和左光殊的家底都要厚實太多，最差的東西也都算得上寶貝。

    不比姜望，那一碟臥山魚圓都還算貴哩。

    不過混沌老爺顯然有自己獨特的品位，不怎么買賬地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強扭的瓜果真不甜，要來的禮物就是不誠心呢！”

    “混沌大人真學(xué)富五車，這出口就成章！”姜望熱情洋溢地道：“其實我們仨都很心誠，只不過對您的關(guān)心是從不同角度出發(fā)的。您就像那巍峨的高山，我們傾盡所有，也只能看到一點邊角，難以完全了解您的偉大啊?！?br />
    月天奴默默地扭過頭去。

    為什么傀儡的臉，也會臉?biāo)崮兀?br />
    人族但凡有點身份地位的，都講究一個含蓄。

    但混沌顯然很享受這種直接和奔放。

    又“唔嚯嚯”地笑了起來。

    “正所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又有言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被煦绲溃骸澳銓Ρ旧襁@么恭敬，有什么所求？”

    “哪里哪里，我們純粹是出于對閣下的敬仰……”姜望笑得臉都僵了，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孱弱如我們，若是有難處都不向混沌大人張口，豈不是折損了混沌大人急公好義的名聲？所以，恕我等冒昧……閣下是否知曉九鳳之章？”

    混沌一時沉默。

    姜望忙道：“您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不方便說也能理解，在下就是隨口一問，不必放在心上?！?br />
    “九鳳……”混沌始終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熊軀高大如山，開口道：“我倒是知道。你們知道嗎？”

    姜望看了看左光殊。

    左光殊道：“北極天柜山，有神九首，人面鳥身，曰為九鳳……是一位強大的山神?！?br />
    “然……”混沌道：“你們要找的是九鳳之章，而非九鳳那廝啊。是吾錯聞，還是你們不懂？”

    左光殊顯然是茫然的。他只知道要找九鳳之章，知道九鳳之章是一門功法或者神通，知道要尋九鳳之章，需先取九鳳之羽。但其實并不清楚九鳳之章具體是什么。

    有關(guān)于凰唯真的一切，很多都已經(jīng)埋葬在歷史長河中。

    世人有知其名者，但少有知其實。

    他看著混沌，但混沌的眼睛里沒有神采，臉上都是犬絨，所以也無從判斷它的情緒。

    正不知說什么好，姜望在一旁拱手禮道：“我等無知，還請混沌大人賜教?！?br />
    混沌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道：“此九鳳，非彼九鳳。鳳凰九類，諸君知否？”

    姜望沉默。

    左光殊皺眉苦思。

    月天奴認(rèn)真地道：“向來只聽說鳳凰五類，‘鳳象者五，五色而赤者鳳；黃者鹓鶵（yuān chú）；青者鸞；紫者鸑鷟（yuè zhuó），白者鴻鵠?！辉犝f鳳凰九類?！?br />
    “你說得沒錯。鳳凰五類的確是正說?！被煦绲暤溃骸暗胶＞忱?，還有另外四類。綠者曰翡雀，黑者曰伽玄，藍者曰空鴛，橙者曰練虹。”

    月天奴道：“聞所未聞！”

    又扭頭看向姜望：“姜施主，你聽說過嗎？”

    姜望倒是不好意思說，自己連鳳凰五類都是今天才聽全。

    只道：“姜某孤陋寡聞，讀書不多，卻是沒有聽說過?！?br />
    月天奴心想，姜施主好生謙虛！又扭頭去看左光殊：“左公子家學(xué)淵源，可曾聽聞？”

    左光殊搖了搖頭：“我窮盡山海異獸志的記載，也未見此說?！?br />
    他竟是把一整套山海異獸志都背下來了！

    “鳳、鹓鶵、鸞、鸑鷟、鴻鵠、翡雀、伽玄、空鴛、練虹。九鳳之章所指，是此九鳳！啟此華章，方成無上神通?！被煦缋湫σ宦暎骸靶狠吺裁炊疾恢?，就敢來凋南淵？”

    左光殊一時語塞。

    “是小子們孟浪了?！苯ЧЬ淳吹氐溃骸拔业缺居巴睒O天柜山，求取九鳳之羽，再來凋南淵燃羽尋跡。不曾想北極天柜山已經(jīng)神去山空，不得以之下，只能空手來此碰碰運氣……能遇到您這么寬容的神靈，真是我等的運氣！”

    混沌也犯起了嘀咕：“九鳳那廝不在北極天柜山？”

    “確實不在?！?br />
    “神職在身，它何敢卻之？”

    “這個……在下卻是不知。”

    混沌忽然暴怒起來：“神紀(jì)崩壞，一至如斯。山海境早晚要毀在那些蠢物之手！”

    它劇烈地呼吸起來，長毛飄飛，鼓囊囊的肚皮夸張起伏，散發(fā)的威勢愈發(fā)恐怖，更有一種兇戾的氣息，似在緩緩蘇醒，令人心驚膽戰(zhàn)。

    值此關(guān)鍵之時，月天奴右手按地，左手結(jié)定印，忽地張口，曰：“南無寶月光佛！唵！阿！洛！列！嘎！阿！”

    她身上佛光外照，但并不凌人，氣勢散發(fā)，卻很溫和。

    她的聲音仍然是并不圓潤的，但此時有一種撫平人心的力量。

    “呼……”混沌長出一口氣。

    呼吸停止了。

    這時已收了威壓，它的身形一動不動，氣息全無，如已寂滅。

    姜望看向月天奴。

    她輕聲道：“只是撫平殺念，令它平靜。它強我弱，我怎會挑釁？”

    姜望于是不再說話。

    但混沌沒有其它的表態(tài)，他們也一時不敢離開，只好陪在這里等。

    此地似是水下，因為頭頂遠處有幽暗的流波。

    黝黑的山神壁，長得奇怪的混沌，高大如樹的水草……共同構(gòu)筑了這個環(huán)境。

    幾乎沒有任何別的聲音，漸漸叫人感受到一種陰冷。

    左光殊看著姜望，姜望很平靜。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也定了下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混沌才像是緩了過來：“哦，你們還在。”

    “剛才我們說到哪里了？”它問。

    姜望拱手道：“有關(guān)于九鳳之章的線索，正在等您賜教?！?br />
    他這話倒也不算謊言，故而說得理直氣壯。

    混沌哼了一聲，道：“我中了邪神暗算，念頭時常會混亂，有時殺意侵心，但你可別以為我傻?！?br />
    姜望一臉惶恐：“小子怎敢？”

    “唔嚯嚯嚯……”混沌忽又笑了：“九鳳之章是何等至功，我可不會平白給你們線索?！?br />
    左光殊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不是送了禮物了么？”

    “那是自然！”姜望往前一步，擋在了左光殊之前，很懂事地道：“事成之后，必有心意奉上！”

    “心意？哼哼……”混沌把那玉玨、那檀香，全都吞進嘴里，嚼了兩口便咽下。

    頭一仰：“你們得幫我辦一件事！”

    “海神大人說笑了?！苯粍勇暽骸皞ゴ笕缒?，哪里有什么事情辦不成？渺小如我們，又能幫到您什么呢？”

    混沌又垂下頭來，聲音也顯得低落了：“你們可知，吾為何在這里??？為何面此神壁九百年，動也不動？”

    凰唯真死了九百多年，它也在凋南淵面對海神壁坐了九百年……

    要說二者之間沒有一點關(guān)系，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

    僅這份資歷，混沌就不簡單。

    難怪能說道語，難怪比三叉都強得多……

    “想來，您有您的用意……”姜望小心翼翼地說。

    混沌其實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

    它中了邪神的手段，念頭都時常混亂。定在這里，想必也是身不由己。

    但姜望偏要捧著說。

    混沌偏也很吃這一套，又“唔嚯嚯”地笑了起來。

    笑聲忽地一斂，聲極憤恨地道：“吾有大敵，吾有世仇！”

    左光殊翻了個好看的白眼。

    你都干不過的大敵，還能指望我們給你報仇？在這里坐九百年，真把自己坐傻了吧？

    姜望不動聲色地道：“那一定是窮兇極惡之輩?！?br />
    “哼哼?！被煦缬制届o了下來，冷冷笑道：“興許很多蠢貨還都奉它為善主呢！”

    姜望試探地道：“它是……”

    “八荒六合四方，皆隨其晦明。視瞑晝夜，吹呼冬夏，于是自以為至高者。上欺天命，下凌諸神！”

    混沌說著說著，又怒不可遏：“它就是燭九陰！”

    ……

    ……

    ……

    Ps：鳳凰九類是赤心世界里獨有的傳說。

    正統(tǒng)傳說里是五類的。

    有學(xué)習(xí)古代神話的朋友不要記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