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況畏責(zé)自殺，已是北衙定論。”得鹿宮中，天子高坐金色石臺，依然不見什么情緒，只問道：“事隔這么多年，你要為他翻案？”

    “林況大人當(dāng)年的確是自殺，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但自殺的原因，卻不可能是‘畏責(zé)’?！?br />
    姜望說道：“紅窯案、金線案、紫緞案……這些名噪一時的大案要案，有人人畏難的，有盤根錯節(jié)的，有復(fù)雜兇險的，都是林況親手破獲。微臣翻閱卷宗，面對案情，常有瞠目結(jié)舌，不免為之驚嘆。林況若是畏責(zé)之人，辦不下這些大案。青牌創(chuàng)建以來的第一神捕，又怎么可能畏責(zé)？”

    能把林況當(dāng)年破過的有名大案如數(shù)家珍，足見姜望在私底下所費(fèi)的工夫。那是抱著厚厚的卷宗，反復(fù)研究過。

    任何人其實(shí)只要讀過這些卷宗，也就大概能看到林況是何等樣的一個人。

    而他繼續(xù)道：“嫌犯死于囚室，難道不是看守之責(zé)？難道不是獄卒之責(zé)？

    何以當(dāng)年田汾死在監(jiān)牢，卻是林況畏責(zé)自殺？

    現(xiàn)在都說是林況抓錯了田汾，可田汾死的時候，他身上的疑點(diǎn)還沒有洗清，只是因?yàn)樗懒?，才無法繼續(xù)追究。這怎么能夠就直接定論，說是‘抓錯了’呢？

    臣翻閱記錄，查問當(dāng)年經(jīng)事者，發(fā)現(xiàn)在當(dāng)年，‘抓錯人’的聲音和‘田汾有問題’的聲音，其實(shí)是一半一半。

    但在林況身死后。似乎大家就都承認(rèn)是他抓錯人了。

    可世間怎有這樣的道理？

    豈能因?yàn)榱譀r身死，無法為自己說話，還活著的人就已經(jīng)不需要再調(diào)查，可以擅下定論？這對死者何其不公！”

    天子并不說話。

    姜望于是又道：“十一殿下有一幅遺筆，是他生前所書最后一幅字，遺贈于臣?！?br />
    天子果然有了些興趣，問道：“寫的什么？”

    姜望答道：“字曰，‘天不棄我大齊，生我姜無棄！’”

    天子一時沉默，顯然也陷在這句話的情緒中。

    姜望則繼續(xù)道：“何為不棄大齊？”

    他拋出這樣一個可以稱得上宏大的問題，又自己答道：“臣以為，是不棄齊臣、不棄齊民！

    盡忠職守者，不該被棄。

    有功于國者，不該被棄。

    凡為齊而戰(zhàn)，無論老幼賢愚，不應(yīng)為大齊所棄！

    十一殿下在時，之所以給那冒牌的張?jiān)仚C(jī)會，只是因?yàn)槲掖簖R不忘勛臣。

    同樣的，殿下生前屢次欽點(diǎn)林有邪辦案，亦是表示我大齊不忘林況這樣的名臣。

    蓋因林況雖是自殺，卻是死于流言，死于怖懼，死于冤屈……而非畏責(zé)！”

    姜望宏聲朗朗，理甚直，故而氣甚壯：“林況任職北衙期間，主導(dǎo)破獲大小案件一百三十七件，件件卷宗在錄，線索翔實(shí)，證據(jù)充分。

    其人指導(dǎo)、輔助后進(jìn)青牌破獲案件，更不計(jì)其數(shù)。

    獨(dú)創(chuàng)的青牌辦案手段高達(dá)四十四種，制定的諸多規(guī)則，如驗(yàn)尸須兩人以上監(jiān)督進(jìn)行……至今都在沿用。

    生前從無徇私之舉，死后徹查其行其跡，竟無一事可責(zé)。

    這樣的人才，不應(yīng)為國朝所棄。

    臣請陛下復(fù)核林況自殺事，為其正名。使天下人知，天子無棄天下也！”

    天子只問道：“姜卿以為，林況如果不是畏責(zé)自殺，那是因?yàn)槭裁醋詺ⅲ俊?br />
    韓令不由得提起幾分注意。

    姜望這番話說得實(shí)在漂亮，令他暗生驚訝。以姜無棄的遺字，動天子之情，已是妙手。然而韓令明白，僅僅是感情，并不能影響天子。真正有機(jī)會打動天子的，是姜無棄包容天下的格局……誰說姜青羊匹夫無謀？至少這分寸的拿捏，簡直是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堪稱精準(zhǔn)絕妙。

    而天子此時的問話，亦非常關(guān)鍵。

    林況的事情，不是不可以解決，但一定不能從皇后的角度解決。

    在韓令看來，姜望接下來的回答，就是處理這起案件的關(guān)鍵了。

    只聽得姜望朗聲道：“臣已經(jīng)說過，林況大人是死于流言。是那些惡意造謠、擅下定論的人，逼死了林大人！他忠于青牌事業(yè)，無法忍受聲名受損，不能坐視青牌蒙羞，故自盡以證清白。想不到死后無口可辯，反而使流言坐實(shí)。此誠二十年憾事！拜請陛下，莫叫此憾百年！”

    偌大的得鹿宮中，只有姜望的聲音回響。

    這聲音如此年輕。

    在這個強(qiáng)大帝國的歷史里，年輕的聲音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響起。

    “唉。”

    天子竟然嘆了一口氣。

    他的聲音終于自石臺上落了下來：“姜卿啊姜卿，朕今日才知，你辦案這么有本事。對青牌辦案的手段了如指掌，對青牌的歷史如數(shù)家珍，分寸也對，眼光也好，手腕也佳。說起來，鄭都尉不日將登神臨，都城巡檢府巡檢都尉一職空懸，你可愿為朕擔(dān)之？”

    姜望霎時脊生冷汗！

    誰要是以為自己能夠掌控天子的心思，誰就離死不遠(yuǎn)了！

    北衙都尉這個位置，鄭商鳴先前當(dāng)做籌碼來跟姜望談。鄭世父子敢于操作此事，當(dāng)然天子亦是默許的。

    而姜望拒絕了鄭商鳴，其實(shí)也可以說是已經(jīng)拒絕了天子。

    但天子卻在姜望談?wù)摿譀r案的時候，話鋒一轉(zhuǎn)，又點(diǎn)到北衙都尉之職來。

    言下之意無非是說，你這么會拿捏分寸，分明是懂做官的！

    那你有什么理由拒絕？！

    “臣當(dāng)然愿意！能為國盡忠，為天子分憂，是姜望的榮幸！”姜望二話不說，先表個忠心。

    “但……”心念急轉(zhuǎn)間，姜望認(rèn)真地說道：“只可惜臣修行速度過快，就怕當(dāng)不了幾天，便已成就神臨。”

    韓令聽得嘴皮子一抖……

    叫這廝膨脹的！說的這叫人話？多少人一生困頓于壽限之前，無法金軀玉髓，他姜青羊卻擔(dān)心自己拖不了幾天？

    然而認(rèn)真想想，竟然也覺得很有道理。以這位絕世天驕的修行天賦，神臨那一關(guān)早就不是什么阻礙，真還只是什么時候四樓圓滿，什么時候就能跨越。

    他才壓制了心情，便又聽得姜望道：“北衙都尉乃國家重職，至關(guān)緊要，關(guān)乎天下治安，豈可朝張三而暮李四？臣更不是幸進(jìn)之臣，此心為天下計(jì)。臣得一北衙都尉易，天下得一北衙都尉難，請陛下三思！”

    這話說得十分明白，利害關(guān)系更是清楚。

    您金口玉言，非要讓我當(dāng)北衙都尉，我坐上那個位置，事情倒也很簡單?？墒潜毖枚嘉具@么重要的位置，沒有個三年五載的意志貫徹，怎么可能把工作做好？我這樣的絕世天驕，卻是不可能在神臨之前徘徊三五年的！

    姜望口口聲聲心甘情愿、求之不得，但一說到關(guān)鍵問題，就是“天賦不允許”、“時間不合適”。天子用我當(dāng)北衙都尉，恐怕是對北衙都尉這個位置的不負(fù)責(zé)，有任人隨心的嫌疑。

    尤其那一句幸進(jìn)之臣，幾乎是在問天子——

    我非幸進(jìn)之臣，天子難道要開幸進(jìn)之門？

    但齊天子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被他幾句話就拿住。

    竟看著姜望，直接問道：“莫非你，不愿意效忠于朕？”

    這么赤裸的問話，實(shí)在不像是天子的風(fēng)格。

    可見今日他的心情，也的確不如往日平靜。

    對于這個問題，回答當(dāng)然不可能有一丁點(diǎn)動搖。

    姜望卻不是誠惶誠恐地表忠心，而是義正辭嚴(yán)地反問道：“入齊以來，臣一直忠于職守，盡心國事，為國而爭，為齊而戰(zhàn)。無論在何時何地，都不曾墮了大齊的威風(fēng)！這些難道都不是效忠齊天子嗎？”

    大概是因?yàn)榍耙痪湟呀?jīng)敞開了，齊天子這回問得更直接：“姜青羊，朕對你的栽培之心，你難道看不到？執(zhí)掌北衙對你來說，真就有那么難嗎？”

    天子問得直接，姜望更沒有推拉折轉(zhuǎn)的資格。

    聞言正色肅立，慨然道：“姜望雖然愚鈍，但自問若只是辦案，卻也不算太難！都城巡檢府多的是人才，臣只需任人唯賢，秉公而行，善罰分明，自然不會差到哪里去。陛下夸臣分寸拿捏得好，可是陛下，臣若掌北衙，第一個就不想要拿捏分寸！臣惶恐，臣萬死，可臣還是想問，陛下需要這樣的北衙都尉嗎？”

    “放肆！”

    姜望后退一步，低下頭顱：“臣萬死！”

    “我看你并不怕死?！饼R天子淡聲道。

    “臣怕死，怕得要命。臣早就發(fā)過誓，再也不想體會性命操之于人手的感覺?？墒潜菹?，臣想問您……”

    姜望以最大的誠懇地問道：“難道只有毫無底線的忠誠，才是忠誠嗎？

    一個失去自我的人，難道真的可靠嗎？

    姜望之所以是姜望，因?yàn)榻恢痹谧鼋撟龅氖虑?，不違本心。本心若可違，本我若可拋，則律法于我何縛？道德于我何縛？忠義廉恥何加于我？”

    天子冷笑：“忠君竟要違你本心了?！?br />
    姜望回道：“臣近日讀史，聽聞先齊之時，國君嘗盡世間美味，某日笑曰，獨(dú)不知人肉如何。有御廚名易牙者，聽聞此言，即刻烹子以奉君！國君過易牙之府，看了一眼易牙之妻，易牙當(dāng)晚就奉妻于龍床！可謂萬般萬事只求順乎君心，此是忠臣否？

    可最后呢？先齊國君身受重傷時，恰是時為國相的易牙弒之……這才有了后來的武帝復(fù)國?！?br />
    “人若失本我，外執(zhí)哪般，德行何求？”姜望洪聲說道：“正因?yàn)槌际匦?、重義、相信公理，臣才能是一個忠君之人！”

    “好一個守信、重義、相信公理！好一個近日讀史！”

    齊天子伸手拍了拍石臺，只道：“向只知你姜青羊能戰(zhàn)善斗，想不到你還學(xué)富五車！”

    姜望竟一時不知，天子這話，是贊是諷。

    但好在眼前這一關(guān)，好像是過去了……

    “臣惶恐。只是天子虛心納諫，臣雖不敏，無智，又少識，卻也不得不一吐肺腑！”

    “哈哈哈哈！”天子竟然笑了起來：“好一個不敏、無智又少識！今日總算與朕說了一句實(shí)話！”

    天子能笑出來，當(dāng)然是好事。

    但這話聽著……

    實(shí)在也有些傷人自尊。

    然而姜望也只能委屈巴巴地道：“陛見天子，臣不敢妄言……”

    “行了?！碧熳訑[擺手，又微微俯身：“你今日說的三件案子，朕都準(zhǔn)了。你不想當(dāng)這個北衙都尉，朕也準(zhǔn)了……你將何以報朕？”

    姜望坦然道：“齊天驕勝天下天驕！”

    天子扭頭看了看石臺前的韓令，笑道：“咱們齊國的年輕人，很有志氣嘛！”

    扭回頭看著姜望道：“準(zhǔn)了！”

    姜望拱手道：“臣謝過天子！”

    天子正要揮手叫他退下，看了他一眼，又道：“還有事？”

    “陛下真慧眼如炬，圣心燭照，洞明萬里！”姜望強(qiáng)行一記馬屁拍上去，然后才道：“臣奏請?zhí)熳?。臣近日欲離境赴楚，以全友人山海境之約?！?br />
    天子冷哼一聲：“你這是惹了禍?zhǔn)戮拖肱馨　！?br />
    “臣有陛下蔭庇，禍?zhǔn)掠谖液渭?？且夫大齊晴日朗朗，豈有飛來橫禍？臣確實(shí)是與友人有約。那楚國左氏左光殊，與我有言在先……”

    “行了行了?！碧熳硬荒蜔┑亟刈。骸澳贻p人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見識見識天下英雄，也是好事?！?br />
    姜望趕緊行禮：“臣拜謝陛下！”

    然后直起身來，就準(zhǔn)備離開。

    “等等?！?br />
    天子叫住了他。

    姜望恭謹(jǐn)?shù)卣径?，等待天子發(fā)話。

    天子笑了笑：“姜卿很喜歡讀書是嗎？”

    忽地笑容一斂：“韓令！”

    韓令躬身應(yīng)著了。

    天子道：“搬一套《史刀鑿?！愤^來，賜予青羊子賞讀！”

    他又對姜望道：“姜卿是愛書之人，那就好生讀書，不要懈怠了。等回來的時候，朕會抽查一二，若不能倒背如流，朕可要記你欺君之罪啊?！?br />
    天子這話是笑著說的，很見親切。

    姜望深感皇恩浩蕩，感動地道：“臣定當(dāng)不負(fù)陛下厚望！”

    與姜望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不懂行情的家伙不同，韓令在一旁已是暗暗咋舌。

    勤苦書院大賢司馬衡所編著的《史刀鑿?！?，乃是一部皇皇巨著。號稱寫盡列國歷史。是記載道歷新啟以來天下列國歷史最為完備的一部史學(xué)巨著，洋洋灑灑千萬言……

    千萬言！

    怎個倒背如流？

    只怕勤苦書院里，都沒多少儒生能做到。

    而姜青羊還一臉幸福！

    憋著復(fù)雜的心情出去了，不多時，韓令便取回來一個儲物匣，遞給姜望，還不忘提醒了一句：“儲物匣不用還?！?br />
    姜望雖然搞不明白，為什么區(qū)區(qū)一本書，還需要弄一個儲物匣來裝，但想一想，或許這就是皇家的排場吧！

    也就是伸手接過了：“有勞公公?！?br />
    又對天子行禮：“拜謝陛下！”

    “行了，下去吧。”天子又恢復(fù)了不見情緒的語氣。

    姜望規(guī)規(guī)矩矩地再次一禮，轉(zhuǎn)身昂然而去。

    讀書他是不怕的，畢竟自問也是“敏而好學(xué)”之人。

    唯獨(dú)此刻天清云澈，實(shí)在是看到了天光。

    ……

    ……

    ……

    Ps:此處先齊歷史，化用了部分易牙烹子的典故。但此齊非彼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