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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夜雀南飛

    東華閣外燈光燦亮,身形高大的霍燕山靜佇光里,似披雪望天。?y\o,u¨,x,s~夜幕太重,星穹為缽所隔。他感覺自己也是一個行缽者,拾取著宮廷內(nèi)外的緣分,而天子是他唯一的布施人。韓令榮升,已去負(fù)責(zé)打更人了。而他今夜的失分,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挽回。在某個瞬間,他心有所感,視線落在二重宮門——陰影是被掀起的垂簾,丘吉那過于溫和的五官,在夜海中浮出水面?!扒鸸?!”霍燕山的聲音略略抬起,當(dāng)然臉上還是帶笑:“有事?”守在天子近前,隨時等候并傳達(dá)皇帝的意志,是內(nèi)官之首才有的福分。他有事出宮去了,才輪到隨堂太監(jiān)。而秉筆太監(jiān)的,秉筆于外,隨堂于內(nèi)。隨堂、秉筆十六位太監(jiān),再加上他這個掌印大太監(jiān),構(gòu)成內(nèi)官權(quán)力體系里的最上層。在這個權(quán)力體系中,越靠近皇帝身邊,權(quán)柄越重。有時候大家斗生斗死,不過是為了在皇帝面前露一次臉?;粞嗌叫闹惺怯胁粷M的。他今夜在君前失分,就因為丘吉一句“朔方伯久置庭府,心有怨懟!”常年隨侍天子,親見姜望和皇帝是怎樣相處,他自然明白天子心中偏向于誰,他的站位也是堅定不移的。而作為天子家仆,事事以上為先,他必須要對朔方伯的怨懟表達(dá)出態(tài)度——相對于“不懂事”來說,“不夠忠誠”才是更大的問題。所以丘吉那句私告一出口,他今夜的失分就成為必然。若以此為結(jié)果倒推……丘吉的提醒果真是善意嗎?宮內(nèi)之爭,全在圣心。往往刀不見血,卻殺人無形。一旦被掀翻了,再想爬起來,可是難如登天。迎著霍燕山的審視,丘吉并不說話。只是伸著懶腰,微笑著走出門洞。往常落地?zé)o聲,今日卻足音清脆。隨著他的懶腰而舉起的玉如意,貝葉般的鉤頭染著殷紅!霍燕山頃刻脊生涼意,意識到此時與往時任何一刻都不同。他往丘吉身后看,門洞森森,如無底之海,吞沒了一切光線。本該在那里值守的宮衛(wèi),一個都不見?!安槐乜戳?。”丘吉微笑著說:“該解決的我都已經(jīng)解決——霍公公應(yīng)當(dāng)明白,在頂層的敘事里,他們什么都不決定。”霍燕山這時候才驚覺——今夜的大齊宮城,未免太過安靜。除了某些被天威籠罩的時刻,他從未在大齊帝國的皇宮里感受過危險。也從來沒有想到,在這明君當(dāng)朝,圣治時代,竟有宮廷之變!一時心中的念頭實在跳脫。他壓根想不明白,這危險能夠從何而來?以至于里的朔方伯,他竟有脫口而出的驚悚——“蕩魔天君殺過來了?!”倘若天子決定庇護(hù)鮑玄鏡,以那位蕩魔天君恩仇必報的性格,以其人和白骨尊神的血海深仇,他有沒有可能直接殺進(jìn)臨淄來呢?而丘吉一向與之交好……有沒有可能為其先驅(qū),為之開宮門?他明白這想法很荒謬,可除了這個他實在想不到別的危險。當(dāng)今天下,還有誰有這個本事?除了大鬧天京城的姜望,還有誰有這個膽量?難得看到霍燕山的緊張,丘吉啞然失笑:“姜……那位嗎?”往前他從未展現(xiàn)過多么了不起的修為,至少是及不上已然洞真的霍燕山。然而此刻隨意一言,即見因果交錯,在他眼中蕩漾成實質(zhì)的波瀾!甚而于他身前,交織出清晰的幻景——「背景是小城一般的國庫。主角是尚還有些青澀的姜青羊,和如今日一般慈面帶笑的隨堂太監(jiān)丘吉。那時候的姜青羊眉清目秀,眼神清亮,正處在年少得意、對未來滿懷信心的階段,卻又壓著沉甸甸的往事,沉穩(wěn)篤行?;镁爸兴\懇地道謝:“今日之事,真不知該如何感謝公公!”那時候的丘吉只是溫和地笑:“就當(dāng)結(jié)個善緣?!薄够粞嗌竭€要再看后面的故事。丘吉舉著的玉如意輕輕一敲,便敲碎這幻景。他搖頭咋舌:“那位已經(jīng)強成了這個樣子?一旦言及念及,我竟然連和他曾有過的因果交集都不能掩蓋,動輒外彰于神通?”說起來與姜望相識,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他帶著國庫的鑰匙,奉命去術(shù)庫幫姜望領(lǐng)賞。那時候的姜望還在內(nèi)府境……他主動推薦了舊旸皇室的《乾陽之瞳》,就此成為一段交情的開端。他嘆息:“細(xì)想來,時流如漁鼓,歲窮又三更!”霍燕山的臉色十分難看。尤其在聽到幻景之中,當(dāng)年丘吉對姜望的那句道別語后?!吧凭墶币辉~,最早源出于佛門。雖然早已是常用的詞語,畢竟齊國抑佛,天子一向?qū)Ψ鸩幌?。丘吉作為天子身邊人,又怎會措辭如此不小心?除非……“枯榮院?”他看著丘吉,一字一頓,開口極重,落到具體的字上卻很輕,仿佛提及莫大的禁忌!這三個字也的確是齊國的“不可言”。丘吉將玉如意敲在手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以為撫掌:“見微知著,不愧是霍公公!要不這內(nèi)廷良宦如云,怎么是您登頂這內(nèi)官之首呢?”“公公既是明眼之人?!彼痔种钢鴿馊缒镜奶炜眨骸澳憧催@紫微不照,日月不懸,豈非明主暗室,變革之象?”霍燕山身形僵直。些許宮斗心思,在這驟然掀開的大潮前,根本碎如浮萍!以此時思前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太小家子氣,拘泥于蝸角之中,對丘吉的揣測何等淺薄。丘吉要的,不是他霍燕山在天子面前失分。這位丘公公,壓根沒想過在當(dāng)今皇帝面前爭寵,因為他所效忠的,另有其人。他要的就是鮑玄鏡在宮外的那一陣等待。讓這般冷落,作為最后的砝碼,加速傾斜鮑玄鏡心中的天平。從而讓東華閣里的面圣,有血濺五步的可能。而他無意之中成了幫兇!誠然天子神威無上,白骨尊神也曾是幽冥超脫,青石宮里那位,更是顯赫了整個元鳳之政。+誠然是丘吉有心算無心,亦是他自己的不謹(jǐn)慎。設(shè)想若是韓令在此,會犯這樣的錯誤嗎?霍燕山連連勾動暗令,卻未驚動任何一個人。整個東華閣宮域,都已陷入絕對的死寂。是來自大神通者的掌控,還是在自己未曾驚覺的情況下,宮中變節(jié)者眾?“我見明主在暖閣,未見明主在暗室。”“古往今來稱名圣君,無有勝于紫極殿里坐朝者。泱泱大齊,雄魁東土,是他事功!”霍燕山將身前橫,渾如鐵塔一般,攔在了殿門之前:“未知你所言明主,竟是何人?”他聲若雷霆,在廣場上翻滾,卻怎么也沖不破這個濃重的夜晚……始終在殿前打轉(zhuǎn)。“日上中天,不免盛極而衰。長夜漫漫,豈不見朗月橫空?”丘吉仍是笑著:“紫極殿里固然是圣主,但御極七十九年,已進(jìn)無可進(jìn),戀棧不去,徒損天下矣!紫天當(dāng)死,青天當(dāng)立,吾當(dāng)北面而事青石宮,順天應(yīng)時!”“大齊正朔,在天子一言。君不言退,誰堪其位?”霍燕山面漲紫氣,騰身而起,勢如蒼鷹搏兔:“名不正則言不順,理不直而道不成……吾雖奴婢,斥之為‘逆’!”一聲“逆”字如驚鼓,在這長夜反復(fù)的轟隆。丘吉終于不再微笑,手里的玉如意輕輕一擺,拂皺了夜色萬里。另一只手張開五指,遙對當(dāng)下的內(nèi)官之首,往前一推——就如蛛網(wǎng)之上按蚊蟲。只這一下,戰(zhàn)斗就已結(jié)束?;粞嗌秸麄€人都被吊起來,一身紫氣被轟散,手腳大張,虛懸空中?!熬m君,臣雖臣,沒有人永遠(yuǎn)做對事。愚忠愚孝皆不可取,父謬子糾,君錯臣改,這才是最大的道理?!鼻鸺а劭粗骸盎艄朴《嗄辏瑢m里多少還有用得著您的地方——咱代表青石宮,再給您一次機會?!被粞嗌奖话丛诳罩?,已經(jīng)顯得干癟,再不似舊時威風(fēng)。卻毫無表情地與丘吉對視,嘴里只吐出四個字:“亂臣賊子!”丘吉遂不言語,只合指握拳。但見密密麻麻的黑色的因果之線,從霍燕山七竅竄游而出,交錯在他身外,一霎合攏——如同縛繭?!谝坏缹m門和第二道宮門之間,亦是一片無遮的廣場,此刻載光如池。小小的麻雀在廣場上方飛過,投下的陰影,便是今夜的橫波。鮑維宏站在朔方伯的轎子旁邊,也不計較身份,和轎夫們杵在一起。威武的宮衛(wèi)全甲肅立宮門。幽幽的門洞和緊閉的銅門,他明白門后是他永遠(yuǎn)走不進(jìn)去的深宮。但相較于第一道宮門之外的蕓蕓眾生,他又離權(quán)力中樞很近。這個世界是圍繞著皇帝轉(zhuǎn)的。漩渦中心的人,掌握整個帝國的命運。鮑玄鏡能到這里來,有深夜奏對的機會,這是不是一種態(tài)度呢?應(yīng)該可以得到天子的支持吧?鮑維宏抱臂倚轎,有些不安的想著。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明白,為何在鮑府之中,鮑玄鏡說他什么都不懂。丘吉和鮑玄鏡就在他面前談妥了交易,而他從始至終沒有聽懂一句弦外音。在某一個時刻,他似乎聽到了什么響動。但肅立的宮衛(wèi)令他明白,都是錯覺。風(fēng)月場里的鶯歌之聲,飛得很遠(yuǎn)。他站在這里,竟然也聽得見。那歌聲隱隱,唱的是——“金爐香獸煙吹晚,雪枕錦衾云夢還。輕解羅衣羞為語,玉山橫倒喚竹郎……”哎呀好唱詞。啊不對,大半夜的唱這么高聲這么香艷,有辱斯文。什么紅袖招、海棠春、天香云閣、溫玉水榭、三分香氣樓……他都不熟悉。鮑維宏靜靜地看向天空,想著夜鳥南飛,明日或許有雨?!灰沟呐R淄城,雀影在光中如游魚一線,掠過許多街道的河流,沿著紅墻攀上了太廟的黃檐。齊禮“左祖右社”,太廟立在皇宮左側(cè)。歷代帝王,于此供奉祖宗。風(fēng)調(diào)雨順,常常寫進(jìn)祭文?!胺钐臁焙汀白o(hù)國”,是太廟里規(guī)格最高的兩個陪殿。護(hù)國第一,祭祀的是那位“十箭摧雄城”的摧城侯。與之并列的靈祠,則是香火已凋的九返侯——自當(dāng)年“張詠哭祠”后,鳳仙張氏正式絕嗣。有關(guān)于這座靈祠的祭祀……“禮部專承之”。這其實不是一個多么特別的日子。但神霄世界大戰(zhàn)方酣,各國天驕閃耀其中,為人族爭勢,也為自己贏得一生的名聲。擁有非凡軍事才華、本該于此大放異彩的李氏麟兒,卻只能含笑于畫中,一任塵來風(fēng)卷,徒然讓人懷緬。老太君今天和過去很多天一樣。晚上仍然好好地吃了飯,吃干凈一碟青菜,碗里的米飯一粒都沒剩下,喝完一杯濃茶。只是在拄著拐杖離席的時候,怔然了瞬間,忽然說該祭一祭先祖了。事母至孝的李正書,便替母親來這一趟。他當(dāng)然明白,老太君想的不是祭祖之禮,而是她的乖孫。只是那份情感無處寄托,她不想說出口,不愿讓晚輩擔(dān)心。國內(nèi)這兩天的風(fēng)波他沒有太關(guān)注。說侍奉母親,就是侍奉母親,不是什么以退為進(jìn)。他不再讀書,把書都鎖進(jìn)箱子里。他不再練劍,親手把佩劍折斷,掃進(jìn)了塵埃。學(xué)成文武藝……誰也不賣了。他不再關(guān)心世界,不聊國事,甚至不參與任何軍事上的討論。李正言說逐風(fēng)鐵騎最近如何如何,他說他知道集市上有一家的蔬菜更新鮮,明天他會起早去……娘會愛吃的。當(dāng)代摧城侯破天荒地在桌上摔了碗,說了句“烏煙瘴氣”。聽說他還寫折子,大罵鮑家的那個小子——對方疑似是白骨邪神的降世身。李正書不關(guān)心。他只是理解。理解一家之主、霸國公侯、大軍統(tǒng)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沒有任何宣泄情緒的理由。只有在他這個大哥面前,可以有一瞬間的失控。弟弟和母親,互相逞強?!八樗槠桨病!彼皇切χf。但明白一萬句平安也求不來真正的平安……也殺不掉田安平。他是該去問一問田安平,當(dāng)年東海的真相。但田安平已經(jīng)墮魔,大家就有了生死的理由,似乎別的也不必再問了。,求+書幫¢已發(fā)-布~最,新~章?節(jié)倘若龍川含冤,殺田安平?jīng)]有錯。倘若龍川的死確實跟田安平無關(guān),殺田安平也沒有錯。那么有些事情就不用那么分明。天意香的味道過于濃郁,李正書從來沒有喜歡過。但還是認(rèn)真點燃了,又認(rèn)真地拜了拜,插進(jìn)香爐。張了張嘴,最后什么禱詞也沒說。無非是……“李氏先祖佑齊國”。他站起身。臨淄沒有什么好的,有一天母親走了,他就去云游天下——當(dāng)然中間可以去冰凰島小住,鳳堯?qū)嵲谑莻€懂事的孩子——但終點一定是魔界。陪祀的靈祠當(dāng)然不會很寬敞,煙火繚繞尤其擁堵。李正書慢慢走到靈祠的門口,抬眼便看到了宋遙。這位名聲極好的朝議大夫,剛從九返侯的靈祠里出來,正站在那邊的門口。看起來是不期而遇。一個人深夜拜祠奉香已經(jīng)有些奇怪,兩個人撞在一塊更是別扭。尤其一摧城,一九返,頗有些命運編織的精巧。李正書點了一下頭,便算是已經(jīng)問候,自顧往外走。宋遙為什么來祭祀九返侯,又為什么大晚上穿著朝服,如此隆重。這些他都不愿意思考。他吃夠了聰明人的苦楚。只希望自己什么都遲鈍一些。但宋遙卻開口:“李玉郎!”李正書站定了。他回過頭,看著身姿挺拔、五官明朗的宋遙,正目光炯炯地站在“九返”二字之下?!拔矣浀盟未蠓虿皇且粋€喜歡打趣的人?!彼f。主要是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親近,可以把“玉郎”當(dāng)做昵稱。宋遙身上也沾著天意香的煙氣,當(dāng)然也沾著這十幾年官場浮沉的風(fēng)雪,他看著面前的李正書,眼神悠遠(yuǎn)。所謂世間少有的玉郎君,今日一身簡單長衫,難掩文華氣質(zhì)。仍是當(dāng)初冠絕臨淄的好樣貌,五官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只是更深邃許多……唯獨斑白的鬢角線條分明,讓歲月變得如此清晰。是何時白的呢?前番見他并不如此。但前番是何時見的……好像也已經(jīng)很久了?!帮L(fēng)流倜儻的玉郎君,終也難追韶華!”宋遙輕嘆。李正書沒有心情陪他感慨,只撣了撣衣角,似以此撣走煙塵?!拔覀冞@個年紀(jì),還聊什么韶華呢?”當(dāng)年鮮衣怒馬的時候,大家也別過苗頭,搶過風(fēng)頭。如今時移事過,無論再怎么復(fù)刻當(dāng)年的場景,再怎么對立,對視,乃至對峙……都不見當(dāng)年的心情。宋遙又嘆一聲:“是啊,最該聊韶華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薄八未蠓虿皇沁@么不會聊天的人。”李正書的目光冷下來:“是不想,還是不愿?”宋遙苦笑起來:“就沒有別的理由嗎?”“在先祖靈祠之前,先君正廟之中,大家還是莊重一些。倘若你覺得剝他人的傷口是有趣的事情,那么我質(zhì)疑你的人品。倘若你覺得刺痛我就能影響我,那么我質(zhì)疑你的認(rèn)知?!崩钫龝粗@位朝議大夫:“宋遙,你是哪一種人呢?”“我是為你痛心,為李家痛心啊,李玉郎!”宋遙總是風(fēng)輕云淡的臉,這時看起來倒情緒飽滿,情真意切:“鳳仙張和靜海高的故事,當(dāng)年龍川的朋友就很愛講。今上恩亦無加,罰亦無加。有龍川之殤如刺在前,如今你李玉郎又奉孝棄忠,則君心何以加恩?他日李氏,豈不為今日張氏?”“鳳仙張的衰落自有其咎,靜海高的榮華也非全在枕邊。旁人不清楚,宋大夫應(yīng)心知。今上心思,豈決于婦人之言!”李正書面無表情:“石門李的確跟他們沒什么不同……誰能不同?誰家永昌?路都是自己選的,興衰都有前因?!薄芭d衰當(dāng)然有前因后果,但興衰也都在乾坤之中。風(fēng)急天高,則傾舟覆水。風(fēng)平浪靜,則靜海行波?!薄盁o情天日,豈恤民生。寡恩國君,哪惜國臣!”宋遙慨然陳詞,面上竟有虔色:“但你知道,我大齊自有仁君,朝野盡知慈名,早該登頂——百姓無不翹首,如期春暉也!”李正書站定在那里。他身后的摧城侯匾額,像一支懸在那里的箭。他已經(jīng)明白今晚是多么特殊的一晚。這是一場綿延了太多年的布局,在如此殘酷的棋盤前,整個齊國只有一個人有資格坐在皇帝的對面。這是當(dāng)年伐夏之后,暫且擱置的朝爭。一盤殘局到如今。他看到了,他很平靜。他說道:“當(dāng)今太子的確仁德。想來陛下政數(shù)盡時,太阿相繼,亦不失為一段佳話。”李正書雖不再朝,言及太子,只認(rèn)長樂宮中!宋遙并不動怒,反而笑著:“今太子的確是好人選,若在太平時節(jié),亦不失明君之格。但他晦隱太久,羽翼不豐,志氣早被磨平。想超越今上,絕無可能?!薄伴L樂太子城府淵深,性緩心寬,能容天下,還有高超的政治手腕,翻云覆雨,不在話下,調(diào)理陰陽,反掌觀紋——但他不夠能打。他從未在軍略上證明自己,修行上也沒有超邁前人的勇氣?!薄皝y世須倚刀,爭世無寧時?!彼痛硕ㄕ摚骸爱?dāng)今之時,能六合匡一者,絕非其人!”李正書不咸不淡地道:“若論軍略,華英宮主演兵決明島,歷練九卒,早就贏得朝野認(rèn)可。若論修行,她也獨開道武,已見宗師氣象,每一步都在超邁前人?!薄皠e忘了華英宮主的兵略是誰教導(dǎo),她的修行是誰指點?!彼芜b明白在玉郎君口中不可能聽到那個名字,只好自己開口:“她越優(yōu)秀,青石宮里那位就越耀眼。何況他們還一母同胞,青石宮里那位是她亦師亦父的至親——斗爭本不存在,當(dāng)見‘青石替紫,鎮(zhèn)國華英’!”李正書眼也不抬:“宋大夫什么時候成了江湖術(shù)士?莫非治國無良策,勉為其難作讖語!”“今日并非要同你李玉郎鼓弄口舌,斗于言辭。”宋遙認(rèn)真地看著李正書:“其實天海一役后,本局勝負(fù)就已定了,如今說是官子,其實已經(jīng)清盤。我們只是需要一場盡量體面的儀式,來迎接新日高懸,走的都是過場?!薄袄罴也挥米鲂┦裁础W”愫?。”“護(hù)國殿里,摧城靈祠仍為第一;軍權(quán)、爵名、封地,有加無減;青石宮入主紫極殿后,國相一職,虛位以待——殿下這些年一直注視著你,深知你李玉郎的本事,不忍齊失賢良,故使我請。”“我亦懷著十足的誠意,愿與玉郎君共事,為尊相輔弼。如師子瞻之佐閭丘!”“是說這些年怎么總感覺有雙眼睛在看著我?!崩钫龝鴵u了搖頭,語氣卻沒有那么輕巧:“居其上者,不可凌其志氣。窺人私隱,豈以稱賢?”“我對你李玉郎一向敬重,為何故意曲解我意,句句都帶刺?”宋遙苦笑著道:“當(dāng)年殿下坐囚,你也是在東華閣里規(guī)勸過的,說‘人言怨懟,不足為憑。太子仁德,能見于時’——”“是啊,能見于時!此一時,彼一時?!崩钫龝鏌o表情:“事實證明我錯了?!彼⒉惑@詫自己在東華閣里的私下勸言,怎么一字一句被青石宮里那位知曉清楚。但人總是在故事最后,才后悔不曾早知。當(dāng)年的姜無量,的確深孚眾望。當(dāng)年的坐朝太子,的確朝野稱賢。其仁恕寬和,古今少見,文韜武略,天下罕有。父子兩代明君氣象,相繼朝綱,寄托了多少人的理想。怎么就變成今天這樣?所謂圣君圣太子,是到齊夏戰(zhàn)爭才分歧嗎?還是說從根子上,他們的路,就不相同?!昂螢闀r?”宋遙看著油鹽不進(jìn)的李正書,有些恨鐵不成鋼:“天時已盡在青石宮!李家都走到了這一步,你也走到了這里,竟不以為今時是良時嗎?”李正書呵然一聲!“我必須要承認(rèn),當(dāng)下確實是最好的時機?!薄疤旌J聰?,武帝未歸,天妃超脫路斷,今上負(fù)傷未愈;南夏、東海各有其責(zé),不可輕移;篤侯、博望侯領(lǐng)軍在外,未可勤王;風(fēng)華真君神霄斬刀,已無余力;轉(zhuǎn)求神道超脫的天妃和拳壓一世的鎮(zhèn)國大元帥,都參與古老星穹戰(zhàn)場,尚在缽中……”“諸天萬界都被神霄戰(zhàn)爭牽動了心神,諸天萬界都陷足其中?!薄叭盒遣徽諙|土,列國無暇此顧?!薄褒R國鎮(zhèn)東海、定南夏,疆域極其廣大,力量也非常分散?!薄艾F(xiàn)在又大舉征伐神霄,的確是國都最空虛的時候,其空虛程度前所未有!”李正書看著宋遙,他的眼神是失望的:“可選擇在當(dāng)下出手……青石宮又何以稱‘仁’?”他波瀾不驚了許久,唯獨此刻顯出情緒:“前線正在打仗,無數(shù)國人為人族奮戰(zhàn)生死,前線是關(guān)乎現(xiàn)世命運的種族戰(zhàn)爭——而你們!在后方掀起叛亂!”“李玉郎!你以為這是叛亂嗎?”宋遙臉上的表情,幾乎是憤慨的:“圣太子當(dāng)年舉朝有力,天下歸心,足能與今上分庭抗禮,這是大家都公認(rèn)的。”“然而征夏見歧,今上一意孤行,不顧國疲民艱,強決夏襄于陣前。圣太子深知東國不可自潰于內(nèi),不忍國家分裂。于是束手自退,甘愿交出所有權(quán)力,以資征夏之功?!薄按撕笾匦鲌D死,樓蘭公亡,圣太子先廢后囚,鎖居青石宮——從始至終,他可有一次反抗?”“非不能,是不愿耳!”“若真是只尋一個合適機會,要為你所言之叛亂,哪里有比征夏更好的時機,為何當(dāng)年不叛?!”“當(dāng)初明地自立,樓蘭公舉旗靖難,要奉圣太子于龍庭,青石宮又為何一封手書,潰盡明地軍心,乃使今上斬旗?”他有一腔激憤,恨李正書竟然不能理解:“我來告訴你為什么——圣太子非為大位,為齊也!”“昔日束手是為齊,今日易鼎也為齊?!薄罢飨闹两褚讯嗌倌赀^去?圣太子整頓大齊水師,決勝決明島,鞏固海疆,大興文治,而后都放手——給了這么多年的時間,等來的結(jié)果卻是什么呢?”“天海事敗,今上永失六合?!薄澳惝?dāng)然可以說今上是萬古明君?!薄拔乙裁靼捉裆弦呀?jīng)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確然文成武德,一旦政數(shù)盡,當(dāng)與武祖并祀——然而天海在先,神霄在后。他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薄皶r也,勢也,命也!這是天子的氣數(shù)!”“方今之時,唯有革舊迎新,才有全新的格局,才能帶來全新的機會。神霄之后,必歸一統(tǒng),東國數(shù)千載拼搏在此一舉,非青石宮不能決于六合之上?!薄敖穹桥岩??!彼芜b張開雙手:“恰恰今日是撥亂反正,撥云見月!”李正書明白,宋遙追求的確然不是權(quán)力——他已經(jīng)是大齊政事堂成員,掌握大齊帝國最高權(quán)力的那一部分人。縱然青石宮那位登頂,他也沒有什么進(jìn)步的空間。況且還將國相之位,尊奉于他李正書!宋遙是有著和青石宮那位一致的政治理想,堅定地相信那位圣太子能夠一匡六合。他的政治理念,只能在他期待的新朝里實現(xiàn)。而這是最糟糕的一種局面——唯有理想,是最無法回頭的選擇。所以李正書自往外走,他也不打算回頭?!袄钣窭桑∧氵€在留戀什么?!”宋遙在他身后喊。太廟之中,明里暗里的視線其實有很多,當(dāng)下都緘默。畢竟石門李氏,大齊第一名門的態(tài)度,大家都想看清楚。而李正書也并不給模糊的空間,他大踏步地往外走:“今上是明睿之主,東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我留戀今夜之前,有盛世氣象的臨淄城?!薄扒∏〈簖R如此偉大,我等不能見其衰!”宋遙恨聲道:“恰是今上英明神武,軍政盡掌,權(quán)壓一世。錯過今次,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徒損國勢,看著他以區(qū)區(qū)政數(shù),行無望之搏,虛耗千載國運!”“恰是在今晚,我們才能盡量平和地完成易鼎,不動搖大齊根基。令紫鳳浴火而生青鳳!”“李玉郎,你看看這個世道吧!今夜天變。坐住的不止一家一姓。”“篤侯是國臣,鎮(zhèn)國大元帥乃皇親,至于博望侯、風(fēng)華真君、定遠(yuǎn)侯……豈不知明圖大帥效忠誰人,為誰而死!”“宮事一定,天下傳旨可定?!薄耙磺忻篮玫亩疾粫В覀冎皇菍㈠e誤改變。”“李玉郎,你只需坐好,坐住便好。無需你受背主之名!”“你也無主了,早棄東華。不是嗎?龍川舊事,你真能忘嗎?我告訴你,他真是田安平所殺!”李正書已經(jīng)走到了這座陪殿的門口。宋遙仍然是在九返侯的靈祠前看著他。他終于停下腳步。但他仍然沒有回頭?!袄钫龝怀瘱|華閣,不代表今上就是錯的?!薄袄钫龝鵀樽又抖?,不代表李正書能夠就此模糊了大是大非!”他的眼睛紅了,但聲音仍然平緩。“先祖如果‘坐住便好’,不會箭摧雄城?!薄凹抑度绻”愫谩?,不會身死東海。”“我倒是想‘坐住便好’?!薄翱墒俏业暮玫艿?,我的好侄女,身擔(dān)軍職,必定勤王。而我的母親,一定會用她的拐杖,敲我的腦門!”“宋遙啊,你怎么敢這樣小看我石門李氏?”“滿門忠血,我李正書有多厚的面皮,能將其拭盡!”他的靴子已經(jīng)踩在了門檻上,脊梁隨之高起,如同在驚濤駭浪之中,踩上船頭!“李玉郎!你要想明白后果!”宋遙的聲音追出殿外:“這一步不止是石門李氏,還關(guān)乎整個大齊天下!內(nèi)戰(zhàn)一起,東國何寧!萬里長堤,或潰于此心。你可知其咎?”李正書微揚其首:“你們挑起戰(zhàn)爭,卻要我們顧全大局嗎?”他譏冷地一笑,一腳踏出偏殿的門檻,一襲長衫飄揚于太廟之前!他像是一卷立在大齊宗廟里的書簡,很多年來,并沒有展開他全部的文字。“李正書!”身著朝服的宋遙,將玉笏握在手中,如握長匕一柄,他低垂著著視線:“我真不愿同你……相見兵戈!”就在殿門之外,李正書終于回頭看他,那通紅的眼睛,是帶著冷色的:“宋遙,你真的覺得你可以嗎?”“九返”的豎字,正在宋遙身后。他終于也抬步往殿外走:“昔者張氏先祖助武帝,九戰(zhàn)九返,力竭而死。我宋遙忠于圣太子,不敢說九返——八返從之?!痹诮駮r今日,大齊天子武威正隆的時刻,向這位統(tǒng)治了齊國七十九年的無上帝王,發(fā)起最嚴(yán)酷的挑戰(zhàn),這無疑是需要勇氣和決心的。在廢太子數(shù)十年如一日靜坐冷宮,蛛網(wǎng)封檐時,還能記得舊時理想,對其保持忠誠,這無疑也是堅韌的體現(xiàn)。于大齊帝國政事堂現(xiàn)有的九位朝議大夫中,蘇觀瀛治南夏而官道登頂,葉恨水治東海而躍然絕巔。負(fù)責(zé)鎮(zhèn)守萬妖之門副門、濟(jì)川地下城,兼掌長濟(jì)水寨的宋遙,長期以來是被認(rèn)為落后了許多。可他在靈祠之前邁步,抬手便風(fēng)起云涌。寬大的朝服袖袍鼓蕩而起,風(fēng)云繞身,自成道印。風(fēng)清為縱,云濁為橫。縱橫交錯,是道則,也成阡陌。于是桑田,于是山河。就在他的抬掌之前,構(gòu)筑了一座歷史浩蕩的風(fēng)云棋盤!一局風(fēng)云子,誰解其中味?九萬里山河變遷,四千年大勢變幻。“江山百代,歲有其主。社稷萬年,豈承老冠?!”宋遙雙眼之中,風(fēng)云變幻:“以風(fēng)云為子,黎庶成勢,李正書,請解我此局,開我心惑。”此乃天階道術(shù)·風(fēng)云局,是宋遙潛心問道的最新成果。合天下大勢,歷史洪流。一橫一豎,顯見風(fēng)云。非真知灼見者,不可于此局落子。李正書卻只是抬看一眼,一指點出,正在棋盤天元:“君之賊在心肺,齊之賊于社廟!這‘叛逆’二字,是你脫不下的歷史名聲,也是你治不好的心病。”一指風(fēng)云潰。他沒有下棋,他的玄心天問指,問的是下棋人。而在同一時間,風(fēng)流云散儒衫動,李正書猛然氣勢高拔!很多人都知道,東華閣首席大學(xué)士的位置,是給他李正書留的。很多人也都知道,當(dāng)今齊帝一直把玉郎君當(dāng)下任宰輔培養(yǎng)。此人一旦登頂人臣之極,必然立地絕巔,幾無懸念。但沒有人知道,他竟會于此刻躍升——他做好了不借助官道,獨立證道的準(zhǔn)備!他明白洞真修為是走不出太廟的,當(dāng)世真人改寫不了日夜,而他必須要在這個風(fēng)起云涌的夜晚,留下石門李氏濃墨重彩的篇章。故而將多年的韜晦,都掀在一時。可就在李正書指潰風(fēng)云的同時,宋遙也抬手投出手中的玉笏,如做一局投壺的游戲——他亦知風(fēng)云局困不住李正書,所以先發(fā)絕殺手段。但見驚雷掠空一瞬間。玉笏迎風(fēng)便長,頃成高碑一座,向李正書鎮(zhèn)落。李正書及時翻掌撐天,卻被這高碑死死鎮(zhèn)住。碑上有字,其曰——“食民膏脂,濟(jì)民何辭?遂守太廟,以正天時?!北粩嘞聣嫞矊⒗钫龝氖致龎旱?。李正書終于明白,宋遙為何今夜見他于太廟。攔他只是其次,去李家或者在靈祠這里見他,沒有什么不同。最關(guān)鍵的地方在于……青石宮正在掌控太廟!至少在革鼎期間,要讓太廟,乃至宗人府,乃至整個大齊宗室,保持中立。因為青石宮里那位,也是名正言順的太祖子孫。今日革鼎也好,叛亂也罷,都是姜氏皇族內(nèi)部的事情。無論誰上誰下,都不影響宗室的地位。甚而新君登基,必有加賞。大齊宗室,盡為皇權(quán)附庸。在東華閣那位和青石宮那位面前,一樣的沒有抗?fàn)幠芰ΑW屪谑易谏嫌^,不算多么難辦的事情。難辦的在太廟——太廟從來是天子親祀,只有大齊皇帝,或捧著大齊皇帝親筆詔書的人,才有資格來這里主持祭祀。這里供奉的是皇帝,也只認(rèn)皇帝。但青石宮早有準(zhǔn)備。一則青石宮里那位,當(dāng)年就以監(jiān)國太子名義于太廟祭祀,大禮不止一次。他是唯一一個能跟當(dāng)今天子爭太廟的人。二則……當(dāng)年長河龍君身死,日月斬衰。朝議大夫宋遙上書天子,要親守太廟,為齊國“正天時”。為此還同朝議大夫陳符有過一番辯論。最后皇帝親筆勾出,說以民為重。故此成行。青石宮必定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埋下伏筆。宋遙所謂的“正天時”,的確在那段時間維護(hù)了百姓的正常生活,但恐怕真正要“正”的“天時”……是青石宮南面而君!李正書并不是在與宋遙斗爭,而是與天時為敵,受太廟壓制。絕巔只一步之遙,卻不能再躍升。宋遙慢慢地從偏殿里走出來,而李正書在玉笏高碑之下,慢慢地陷沉?!熬攀队谖遥〉阏驹诹苏_的對立面,攔在了易鼎革新的大勢面前。時代碾過你這樣的風(fēng)流人物,也不過是車輪的一次停頓?!庇褫x照尊面,宋遙的眼神透著惋惜。李正書卻平靜地抬眼:“能硌一下青石宮……也證明我骨頭還硬?!??下周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