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白晝終歇,夜幕垂落之時,陸府內(nèi)院方聚起至親。忽聞外間叩門聲,一行五六人被小廝引至廳前。滿室瞬間寂然,隨即眾人齊齊伏地,口稱“吾皇萬歲”。
皇帝忙抬手虛扶,目光先落于人群中央的皇后身上,微頓片刻,方展溫和笑意。視線下移,觸及她身側(cè)一雙稚童,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笑容卻未減:“朕今日私服而來,諸位無需多禮。今乃陸侯爺千金百日之喜,在座皆是至親,隨意便好?!?/p>
話雖如此,天威之下,誰又敢真正隨性?廳內(nèi)氣氛雖略松緩,卻終究失了先前的融融暖意。
誰也未曾料到,夜色已深,九五之尊竟會親臨。然皇帝亦有說辭,言白日政務(wù)繁忙,且儀仗出行恐擾民生,故待夜靜方來探望。此語一出,足見其與陸侯爺情誼匪淺。
皇帝緩步上前,眾人紛紛退開兩側(cè)。待帝后并肩而立,與陳稚魚站在一處的張媛媛忽覺不妥,想起那兩個始終黏在皇后身邊的孩子。她抬眼示意,用胳膊輕輕碰了碰稚魚,壓低聲音道:“這……我們尋個由頭,把孩子帶回來吧?”
陳稚魚心中本就存疑,但若此刻再去拉扯,反倒顯得刻意。她輕輕搖了搖頭,輕聲道:“沒什么可藏的。本就是她的孩兒,又非我們強拉至此,藏起來便能當作不曾有過么?”
此事本就是明擺著的事實,只是天子威嚴,不容置喙。尋常時候,該避些的總要避著些,只是眼下他來得猝不及防,眾人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此刻再去拉扯孩子,反倒顯得欲蓋彌彰。
況且……當今圣上成婚多年,龍嗣未誕,一向?qū)χ赏嘤袘z惜。想來他胸懷寬廣,不至于容不下皇后與前夫所生的兩個孩子。
他們又未被接入宮中,礙不了他的眼。這母子三人,此生能有多少這樣相聚的時光?這般機會,當真是寥若晨星。
眾人簇擁著皇帝入內(nèi),他徑直抱起了百日的小珍珍。那喜愛之情,絕非作偽,是實打?qū)嵉臍g喜。他將孩子抱在懷中許久,而那孩子偏也爭氣不認生,任由一個陌生的威嚴男子抱著。
被皇帝逗弄時,她竟還咧開嘴笑了起來?;实垡姞睿⑽⒁徽?,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他戴著玉扳指的手,輕輕碰了碰她柔嫩的臉頰。
那孩子小嘴一咧,似是要去追尋他的手,皇帝面色柔軟,在她柔軟的臉上蹭了蹭,拿開了手。
皇帝凝視著懷中嬰兒純真的笑臉,心中那股翻涌之意愈發(fā)濃烈。他登基不過半年,根基未穩(wěn),朝中暗流涌動。
龍嗣之事是長遠大計,此刻已如一塊無形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這不僅關(guān)乎他個人的血脈傳承,更關(guān)系到大齊的國本與安定。
此刻抱著這軟乎乎的小生命,感受著她毫無防備的依賴,一股陌生的溫情在他心底蔓延開來。他幾乎是本能地期盼,若自己與皇后也能有這樣一個孩子,該有多好。
他與皇后的婚姻,始于政治聯(lián)姻,是先帝為穩(wěn)固他儲君之位而做的安排?;榍皟扇擞袛?shù)面之緣,但到底不曾深入了解,他對這位名義上的妻子,最初只有責任和禮數(shù)。
可婚后這短短數(shù)月相處,她的溫婉、聰慧與識大體,早已入了他的心中,他的皇后并非是一個嬌弱女子,亦有一往無前的勇猛,無論是婚前見過她出手的利落模樣,還是大婚當天,她處理事情的果斷,都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知道,她確是一個能與自己并肩作戰(zhàn)的女人。
他們之間,早已超越了最初的相敬如\"冰\",沉淀出一種旁人無法企及的默契與情誼,而這份情意里,也藏著他隱晦的情意。
這份情誼,讓他對未來充滿了期許,只盼著能與她共育麟兒,共享天倫,也為這初定的江山增添一份安穩(wěn)。
想到這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站在不遠處的皇后,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與期盼。隨即,視線又落在了她身旁那兩個安安靜靜的孩子身上。
那是她與前夫的孩子。
他抿唇,眼眸微閃。
對此事,他心中并非毫無芥蒂,甚至可以說是五味雜陳。
并非是介意她的孩子,這是抹不去的事實,是婚前都明知的事實,但拋去這些,他那些不為人知的,不快的心思,也僅僅只是,她曾與別的男人有了孩子。
他是新帝,正處于極度需要確立權(quán)威和掌控感的時期。
看到妻子心中還裝著旁人的孩子,要說完全不在意,那是自欺欺人。但這份復(fù)雜的情緒里,絕無半分厭惡,否則,以他的身份,哪怕當初諸多計較,他也不是非她不娶,朝中大臣有的是女兒,但她,卻只有那么一個。
皇帝輕輕嘆了口氣,將懷中的小珍珍遞還給乳母。他想,或許是自己太過心急了。他剛登基,一切都還太早。只要他與皇后的情意不變,總有一天,他們會有屬于自己的孩子。
而對于這兩個孩子,他雖無法視如己出,但也會盡到一個帝王和繼父應(yīng)有的責任與寬厚。這既是為了皇后,也是為了他作為君主的體面。
許是他的目光太過專注,陸菀側(cè)眸看了過去,與他的雙眸對視上時,她微怔,低頭與兩個孩子說了些什么,而后漫步朝他走去,坐下以后,才朝兩個孩兒招手。
等到袁元與薏疏走近,恭敬的行禮,還未下去,齊珩就將他們拉了起來,寬大的手掌摸了摸兩個孩兒的頭,露出溫和的笑容來:“不必拘禮?!?/p>
陸菀笑笑,沖他們點頭示意,看他們跑走以后,暗暗松了口氣,拿過桌上的水喝了一口,余光瞥見兩個孩子跑去找稚魚和媛媛,這才安下心來。
隨后看向皇帝,本想說幾句話,但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他一直看著自己,被他那眼神看的一時失了言。
不遠處,陳稚魚剝了兩個果子給兩個孩子,目光時不時落在帝后身上,袖口突然被扯了一下:“魚魚舅母?!?/p>
陳稚魚看去,就聽她說:“你能不能和我娘說說,讓她今晚就住在家里呀?”
陳稚魚一怔,小薏疏又抬起小手做了個湊近附耳過來的動作,她便低下頭去將耳朵給她,聞著她身上甜點的香氣,還有小娃兒的呼吸聲,刻意壓低了聲音說的話——“他為什么突然來了?都這么晚了,他怎么不好好在皇宮待著呢?我本以為娘今晚上可以不用走了,但他來了,娘就不能留下住一晚了是不是?”
陳稚魚聽得心里頭一酸,但還是露出了一個笑容,看著她摸了摸她的小臉兒,說:“即便他不來,你娘今晚也還是要回去的。她是皇后娘娘,事情可多可多了,皇宮太大了,需要她管理,所以,她不能出來太久。”
小薏疏頓時蔫兒了,扣著手指說道:“真不知道皇后娘娘有什么好當?shù)模€不如當我娘自在。”
童言稚語只有可愛,笑過以后,陳稚魚還是將她拉進懷中,在她耳邊輕聲叮囑了句:“這些話當著舅母能說,在外頭可一字半句都說不得啊?!?/p>
小薏疏緊抿著唇,將臉埋在舅母的懷中,悶悶的“嗯”了一聲:“我曉得的,不會亂講話……”
陳稚魚就抱著她,干脆將她抱到身上,讓她依靠著自己,感受到她抓著自己的衣裳,臉兒埋得緊緊的,一旁的長輩見了,笑說:“這是怎么了?這么大了還要你抱啊?”
這一聲不大不小,但也引來了一些目光,陳稚魚做出拍哄的動作,笑著說:“孩子困覺了,我抱著哄哄,睡得快些?!?/p>
那長輩就邊笑邊點頭:“這果然是生養(yǎng)孩子了,懂得怎么照顧孩兒,要我說呀,咱們家的這位侯夫人,看著可一點都不像生過孩子的,這般年歲,這般年輕,看看你們,再看看自己,真覺得自己是老嘍?!?/p>
話題一下子被岔開了,沒人關(guān)注著小薏疏,陳稚魚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將淚蹭在衣服上后,就不動了,便知她這是配合自己,做出“困覺”的模樣呢。
皇帝來后,開了一席,吃完沒過多久他們就回宮了,薏疏后面被“叫醒”,吃過飯后,與哥哥一同目送母親離開。
送走了皇帝,安頓好了遠處的親戚們,這一天才算是忙完了,陳稚魚剛坐下,便覺得腰酸背痛的,看著丫鬟們收拾殘局,賬房先生過來給了她禮金單子,她看了幾眼,讓他給婆母看去。
陸曜不知做什么去了,她去看了看舅父一家,見他們也是一臉困頓,便讓丫鬟們勤燒水來,關(guān)心他們早些洗漱了歇息,
欲要回合宜院時,聽到廊下小丫鬟們說話,她腳步一頓,深吸了口氣,想了想,轉(zhuǎn)角往聽云軒去了。
果見元兒燈下看書,她走過去,將書從他手中抽走,見他吃驚的模樣,笑說:“這都什么時辰了?還不早些休息,這么晚了,燈下看書對眼睛也不好,等明兒個一早,叫嬤嬤早些叫你起來看書,好不好?”
袁元是極聽話的孩子,但今日,聽了舅母的話,他看看那本書,情緒有些低迷,他說:“從前娘夸我聰明,學(xué)什么都一學(xué)就會,但是也說我不如舅父,是家中文曲星,舅父少年便中狀元,我…我也想和舅父一樣?!?/p>
“為什么要和你舅父一樣呢?每個人學(xué)習的能力和進度都是不一樣的,你不必苛責自己,你舅父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能年少中狀元,我們元兒只要穩(wěn)扎穩(wěn)打,慢一些也沒有關(guān)系?!?/p>
袁元眼里星光閃閃,他看著溫柔的舅母,童年的他,將這一幕印在腦海里,舅母的影子與母親的影子逐漸重合,她們都一樣,從不拔苗助長,對自己更多的耐心與呵護,他能感受到的愛意,令他心底生出孺慕之情。
“不是攀比舅父,元兒只是想早點考中,將來早日入朝堂,這樣,就能經(jīng)常見到我娘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