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芳齋。
陸曜同陳稚魚趕到的時候,秋月抱著膝蓋滿身狼狽地坐在門口哭,喆文亦在她旁側(cè),而那半邊偏房,都被火燒得冒黑煙。
府中來了幾十個仆婦小廝,人多才堪堪將火撲滅。
見主子來了,本還在竊竊私語的一些下人都禁了聲音,暗自看好戲。
陸曜臉色難看,眸如黑淵,看向那哭顫的秋月,眼底翻涌的怒潮死死壓制在寒潭之下。
見他情緒不對,陳稚魚給田嬤嬤使了個眼色,后者去將其他下人都遣走。
“爾等救火有功,及時遏制了火勢蔓延,明日上午,今夜到此來的人,都可去少夫人那兒領(lǐng)賞,夜深了,都回去吧?!?/p>
落芳齋不比其他地方,偏僻又靜寞,尋常少有人到這兒來,若不是大少爺潔身自好,就這么一個通房,恐怕這府上都沒人記得,這個地方還住了個人。
更鼓方過三更,值夜的仆役皆聚于回廊燈火通明處,那些安寢歇下的下人,深閨重院沉沉如淵,如何能知曉火起?
幸而有那眼明手快的,聞得煙味便即刻奔來,又號召了其他仆役,取了銅盆木桶,提水潑灑,將火勢遏制。
如果不然,這火勢借著夜風(fēng)蔓延開來,燒穿雕梁,焚盡畫棟,損失日物就罷,若傷及人命,后果實難估量。
夜風(fēng)裹著焦木氣息掠過殘垣,檐角未熄的火星忽明忽暗。
一眾仆婦小廝望著滿地狼藉,被田嬤嬤一說,也都四散而去,縱是有那個心想看看好戲,也沒那個膽兒啊。
沒看大少爺那臉,快比黑煙還要黑了嗎?
秋月這才反應(yīng)過來,淚眼婆娑地爬跪過來,抽抽噎噎道:“大少爺恕罪!實是奴婢不小心,離開時打翻了燭臺,當(dāng)時未覺,等火燒起來時候,奴婢一人之力滅不了火,想跑出去叫人,又怕這火燒得太快控制不住……”
她臉上都是被黑煙熏過后的黑污,眼淚混合上去染得一塌糊涂,她是真受了驚,身子還不住抖著,魏恒打里頭出來,路過喆文,與主子匯報:“經(jīng)查,確是燭臺的燭火傾倒,燃了書卷畫紙,從而蔓延成災(zāi)?!?/p>
陸曜瞇了瞇眸子,看著跪地趴著不敢抬頭的秋月,心想她也沒這個膽子,故意地打翻燭臺引起大火,可他心里著實惱火至極。
陳稚魚垂眸斂袖,自始至終未發(fā)一言,唯見陸曜眉峰輕蹙,眸光幾度游移,便洞悉了他的心思,看他模樣,分明有姑息之意,然而又因秋月疏忽險些釀成大禍,燭火焚盡落芳齋半壁朱墻,檀木案幾焦黑,這般疏失,縱是有心放過,也架不住這成黑炭的房子擺在眼前。
何況府中向來賞罰分明,豈容此等過錯輕輕揭過?
想到此處,陳稚魚輕聲開口:“夫君,天色已晚,且容此事緩至明日,可否?想來秋月姑娘也是驚魂未定,現(xiàn)下定是后怕不已,幸得天佑,未釀成人禍,且容她先作休憩,待她整理了儀容,干凈從容來回話,再行定奪,可好?”
她話語里的安撫之意,叫他繃緊的脊背緩緩松了下來,那股直沖天靈蓋,又叫自己死死壓抑住的怒氣慢慢消散而去,他是不想輕輕放過的,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也不愿在旁的事上橫生枝節(jié),況且……
最重要的就是不日后的家宴了,想到此處,他的眼眸仿若淬了寒冰,冷冷射向跪在地上的秋月,心里暗自驚疑,這個時候鬧出動靜來,莫不是一早就打了主意?
而這時,身側(cè)的手叫一只溫暖的小手拉住,他眉心一松,側(cè)頭看去,便見她雙眸含水,平靜無波瀾地看著跪地之人,燈籠的亮光下,她的肌膚白皙透亮,還有一路疾來的紅潤。
看她如斯平靜,陸曜心頭的那股火慢慢就泄了下來。
聽得她說:“眼下,也只能請你先去后廂房暫住一晚了。”
秋月一聽,頓時大松口氣,對著陳稚魚的方向,猛猛地磕了幾個頭。
“謝少夫人!多謝少夫人!奴婢難忘少夫人大恩!”
見她這么大的反應(yīng),陳稚魚著實愣了一下,身邊的男人拉緊了她的手,冷嗤一聲:“此事不會就這么過了,待明日再議!”
聞言,秋月身子一僵,只趴伏著,輕顫著,感受到面前的主子們相攜離去,良久,身邊似乎空無一人,直到那隱在暗處的喆文出了聲:“起來吧,少爺和少夫人都回去了,我送你去后廂房。”
秋月塌著肩膀隨他走,寂靜無聲的路上,只有她哽咽的泣聲,還有兩人行走時衣裳的摩擦聲,腳步聲。
喆文忍了又忍,沒忍住回頭看她問:“你與我說句實話,今夜這火是怎么燒起來的?”
秋月目光閃爍,深吸了口氣,一口咬定:“真是不小心打翻了燭臺,我離開屋子的時候,燈就黑了,哪知會突然著火呢?!?/p>
喆文看她兩眼,心知眼前的秋月,已不再是小時候那個單純無知的她了,如今的她心眼頗多,說出的話,十句里也不知有沒有兩句真話。
“我也不是斷案的,你怎么說我就只能怎么信,但共事一場,我還是忍不住想勸你,你若還有別的心思,趁早收手,即便大少爺將來還會納妾,那也都與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更別說如今少爺與少夫人鶼鰈情深,琴瑟和鳴。”
秋月矢口否認:“我絕無此意!”
她反應(yīng)過大,使得喆文挑眉看她一眼,秋月深深緩了好幾口氣,又強調(diào)著:“我絕無此意……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入大少爺?shù)难哿?,今日的事只是意外?!?/p>
……
寢房里,陳稚魚打濕了帕子又給他擦了擦臉和手,自個兒擦了下脖子,回到床邊被他拉下后,聽他問:“你看今晚像是個意外嗎?”
陳稚魚抿唇,思索片刻后,說道:“或許是吧,那秋月姑娘做什么把自己好好的屋子燒成黑炭?夜間燭火多,她那屋里沒個伺候的人,若真有什么閃失……也確實是她粗心大意了?!?/p>
總而言之,陳稚魚只是覺得,這人沒有什么足夠的動機,去把好好的屋子燒成這個樣子,且不說財力如何浪費,依著這些日子,陸曜對她的態(tài)度也可知道,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對她而言絕不是什么好事。
陸曜眼眸深邃,看著清明的她,喉頭滾動,心知這是一個不了解她的人,最平常的反應(yīng),但他心里,總是堵了根刺,時間越久,這根刺入得越深,若是不見她還好,每見她一次,都覺那根刺深深地往血肉里鉆,讓他痛苦惱火。
陳稚魚看著他并不輕松的面色,心知他們之間還有一段不可說的往事,但這么久了也不見他主動提起,她便也沒有刻意去問,只道:“若夫君還是不放心,明日再叫人好好查查,那火勢究竟因何而起?!?/p>
陸曜眉峰輕緩,濁氣自胸腔徐徐吐出,拉著邊上的人一同倒在了床榻上,擁著她,那點旖旎的心思此刻也提不起了,只闔上眼眸,道:“明日,你先審吧,燒壞了一間屋子,不算什么大事,無論如何,等生辰宴過了再說?!?/p>
陳稚魚微怔,心知此話的意思,就是這件事不想讓陸夫人那邊過問插手了,輕“嗯”了一聲做了應(yīng)答。
……
府中昨夜起大火,燒壞了房屋,這件事情在第二天,怎么著都會傳到陸夫人的耳朵里去。
陳稚魚大早上去請安的時候也沒想著要隱瞞,是以,在陸夫人問起此事的時候,她說:“落芳齋疏于管理,唯有秋月姑娘住在那里,房間里放了明火,不慎傾落才引起大火,好在昨夜底下的仆役警醒,才沒有造成過重的損失?!?/p>
陸夫人看她,已有些日子沒讓她來請安了,今早她來是帶著笑來的,仿佛沒有一點備受冷落的低沉,反對到自己更親近了些。
“那人你是如何安排的?”
陳稚魚低眉順眼:“昨夜事發(fā)突然,便將人先安排去了后廂房?!?/p>
“是你的意思,還是大少爺?shù)囊馑???/p>
陳稚魚一滯,面露猶豫。
見她這般,陸夫人才有些奇了:“怎了?此事不好說?”
陳稚魚忙搖了下頭,神色頗有些為難,道:“昨晚大少爺什么也沒說,只叫今日再好好敲打秋月姑娘一番?!?/p>
這么一說,陸夫人就明了了,她心里也有些納悶,自己的這個兒子,當(dāng)初剛收用秋月的時候,還像個寶貝似的揣著,沒過多久就將人打發(fā)了去,甭說男女之情了,就是幼時那點兒主仆情誼似乎都沒了。
也不知究竟是發(fā)生了何事,叫他再不親近這個通房,偏偏面子上他什么也未說,直道男女之事無甚趣味。當(dāng)初聽了這話,陸夫人私心以為,是那秋月毫無魅力,未能伺候好,留不住主子的心。
如今亦如那般想法,尤其眼前珠玉在前,她那兒又豈會看到早已蒙塵的魚目?
如此說法倒也能自洽,關(guān)于親兒房中事,她也不好過密地去打探私情,只看陳稚魚,與她交代:“屋舍焚毀不過小事,略施懲戒便可,須知春月、秋月自幼侍奉少爺,雖今時不再得力,但也有數(shù)十載情分,縱然有過錯,亦不可過分苛責(zé),免傷你夫君舊情,也損你賢良名聲?!?/p>
“是,兒媳謹記?!标愔婶~心下松了口氣,看來這件事,陸夫人是不打算插手了。
見她應(yīng)得痛快,陸夫人沉下口氣來,繼續(xù)說道:\"我兒后院素凈,娶你前唯秋月侍奉,自你過門,她深居落芳齋,安分守己,今其居所遭焚,你既為主母,當(dāng)妥善安置,止戈院空房甚多,擇一處予她,切莫借機驅(qū)離,如若不然,傳揚出去,恐會遭人詬病你無容人雅量?!?/p>
頗為苦口婆心的一番勸誡,陸夫人覺得,自己這個做婆母的提點到這個份上也算是幫她了,卻不想她的話說完,那女面色竟遲疑起來。
“怎么了?不過是個無貌之女,難道還會礙你的眼不成?”
陳稚魚又搖搖頭,忙道:“兒媳是沒什么意見,但止戈院不是兒媳一人的,也要問過大少爺再行決定?!?/p>
陸夫人輕笑一聲,似有嘲弄:“后院的事你做主,難不成你將人安排進來,他還能拂了你的面子,又趕出去?”
說到這里,呷了口茶,茶碗放下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抬眸看向陳稚魚,復(fù)又言道:“眼下還早,待十年八年以后,為他納了妾室,那止戈院少不得往里進人,你眼下年紀小,也要學(xué)著放寬心,否則將來做了母親,要為他身邊添置人,到那時又當(dāng)如何呢?”
一聽這話,陳稚魚就知道陸夫人是誤會自己是因妒忌才不讓秋月住在身邊,當(dāng)下暗嘆口氣,不想在此事上與她之間產(chǎn)生不必要的矛盾,便道:“婆母教訓(xùn)的是,兒媳都記住了。”
陸夫人會心一笑,不再言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