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陳稚魚之名,在京華之中,是何等狼狽不堪;而今再提此名,卻是何等響亮震耳。
她是絕境翻身的活例,是萬千寒門女子心向往之的典范,更成了京中貴女爭相結交的對象。這份潑天風光,一半源于良緣得所,另一半,便全賴她自身的玲瓏心思與過人智謀??稍谂匀搜壑校愔婶~的開端,實在算不得體面,甚至有些可笑。
初入京城時,她便鬧出一場軒然大波。彼時眾人雖未將話挑明,卻都心知肚明她為何能嫁入陸家——那是個曾遭先帝厭棄的家族,而她不過是個出身微末的平民女子。這般結合,在世人眼中,無異于先帝對陸家的又一場羞辱。
是以,沒幾人真瞧得起這位被“賜”來的陸家少夫人。更有甚者,拿她的舉止談吐與寒微身世做筏,明嘲暗諷,連帶著將曾經(jīng)風光的陸家也一并嘲弄。
但世間并非人人皆是如此涼薄,蘇綰便是那例外。她生于和睦之家,父母恩愛,家族平順,自小養(yǎng)出一副天真爛漫的性子,無論何時見著,皆是笑靨盈盈,從未與人紅過臉、起過爭執(zhí)。
當年國子監(jiān)中眾人皆嘲陸少夫人時,唯有蘇綰挺身而出,為陳稚魚打抱不平。旁人或許不知,陸家在京中立足百年,根基早已深植,人脈更是盤根錯節(jié)。無論是德高望重的陸老大人,還是身居高位的陸太師,亦或是如今正得圣寵的宣平侯,皆是辦實事、重情義之人。門下門生遍布朝野,受過陸家恩惠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
那時的蘇綰,既不知陸家在朝堂上的深厚底蘊,也未料到這位陸少夫人日后會有這般風光。她不過是見不得旁人落難時被肆意踐踏,便在陳稚魚最“落魄”的時候,仗義執(zhí)言,為其辯白。
后來,陳稚魚憑一己之力扭轉聲名,從人人嘲笑的對象,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蘇綰打心底里敬佩她,只覺此人能將一手爛牌,打出旁人難及的極致效果,這份能耐,尋常人是萬萬沒有的。
不過一年多的光景,陳稚魚之名,已從京華笑談,變成了部分貴女心中羨慕與敬佩的存在。
陳稚魚之名在貴婦貴女圈中傳開,可與她深交者卻寥寥。
這京華之地,多的是趨炎附勢之輩,肯在她困厄時遞上一份善意、結下一段友情的,本就沒幾人。
先懷王妃趙宓算是一個,只可惜天不假年,紅顏薄命,早早便香消玉殞,徒留一聲嘆息。
于蘇綰而言,當年陳稚魚落魄時,她盡己所能為其辯白,從非為圖日后回報;如今陳稚魚風光無限,她亦無半分眼熱那潑天榮華,只覺是對方憑本事掙來的尊榮。
可今日這蹴鞠賽場之上,看著看臺那抹正紅身影,蘇綰怔住了,也驚艷了。
沒人告訴蘇綰,這位侯夫人,生得這般漂亮啊!
她先前只聽旁人閑談,說陳稚魚略有姿色而已,可今日親見,才知那些傳言何等偏頗——那女子未著華服,只一身正紅羅裙立于看臺之上,身姿挺拔如修竹,日光落在她鬢邊珠釵上,折射出的光暈竟不及她眉眼半分亮。
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便是靜靜立著看臺下賽事,也自帶一股清貴疏朗之氣,真真應了“驚為天人”四字。
方才在下面熱身的時候她就瞧見了,只是礙于與人不熟,想去接觸,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如今傷了腿,也上不得場了,去和漂亮姐姐打聲招呼,總可以吧?
這般想著,蘇綰便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動,不顧腿上傷痛,扶著侍女的手,一瘸一拐地朝陸家的看臺走去。
那步履雖有些遲緩,方向卻分得極清,明眼人一看便知,她這是專門要去找陳稚魚的。
她兀自歡喜著,絲毫不覺身后那道看著她行動軌跡而黑沉下來的眼神。
蘇綰才往看臺方向挪了幾步,那邊陸曜已先瞧著了。
他目力本就好,又時時留意著周遭動靜,當下便輕輕拍了拍身側陳稚魚的腰,溫聲提醒:“有人尋你?!?/p>
陳稚魚順著他目光望去,只見一個姑娘家扶著侍女的手,一瘸一拐地朝這邊來,臉上卻滿是爽朗笑意,不見半分狼狽。
她雖與這姑娘素未謀面,卻也認出是方才蹴鞠場上不慎受傷的那位——方才賽場騷亂時,她還曾遠遠瞥見一眼。
此刻見對方特意尋來,陳稚魚便起身相迎,唇邊噙著溫和笑意,客氣招呼道:“姑娘請坐,看你步履不便,可是腿傷還疼?”
這一幕落在臺下,恰好撞上女子蹴鞠隊中場休息的空當。
姑娘們圍在一處歇腳,目光本就往高臺上瞟,見蘇綰徑直去找陳稚魚,頓時便有了議論聲。
“哼,這蘇綰倒會找時機,傷了腿不知好生歇息,巴巴地瘸著腿去那么遠找人侯夫人,可不是瞧著人家風光,想攀附嗎?”一個穿青布勁裝的姑娘撇著嘴,語氣里滿是酸意。
旁邊有人聽了這話,立刻反駁:“你這話就偏頗了!蘇綰性子素來直爽,從前侯夫人名聲不好時,她還曾站出來說過公道話,哪里是趨炎附勢之人?今日不過是去打聲招呼,犯得著這般嚼舌根?”
“打招呼?認識嗎就打招呼?我看啊,怕是想借著傷博同情,好讓侯夫人記著她的好吧!”語氣里帶著幾分不屑。
“你自己心思不單純,又何苦這樣去挖苦人家?甭說是蘇綰了,我若是膽子大,我也想去和人家打個招呼,而不是坐在這里凈說些酸話!”
細碎的議論聲飄進恭華耳中,她指尖悄悄攥緊了腰間的絹帕。
先前見蘇綰朝看臺走去時,她就隱約猜到了什么——而見見那人能輕易走到陳稚魚面前,能讓陳稚魚起身相迎,心底竟隱隱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滯澀。
可此刻聽著身后這些人亂嚼舌根,那點滯澀又化作了不悅。
她按捺不住,緩緩轉過頭,目光掠過那幾個嚼舌根的姑娘。眉梢微蹙間,眼底似蒙了層薄霜,不似發(fā)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冷意,仿佛在無聲斥責她們不該這般曲解旁人。
那幾個正說得熱鬧的姑娘,對上她的目光,頓時像被掐住了話頭,訕訕地閉了嘴,再不敢多言一句。
恭華那一眼掃過,雖未出聲,卻比尋常斥責更有分量。方才還嘰嘰喳喳的幾人,像是被晨露打蔫的花,瞬間沒了聲響,只敢垂著頭捻著衣角,連余光都不敢再往她這邊瞟。
有個方才說得最起勁的姑娘,指尖還僵在半空,此刻卻悄悄蜷了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顯然是被那冷意逼得慌了神。
周遭原本湊著聽熱鬧的隊員,也紛紛別過臉去,或整理裙擺,或假意談論場上賽事,生怕被牽扯進這尷尬里。
恭華見她們噤聲,也未再多言,只緩緩轉回頭,目光卻沒再落在高臺上。
她指尖輕輕舒展開方才攥皺的絹帕,那點因旁人靠近陳稚魚而起的滯澀,混著對無端揣測的厭煩,慢慢沉了下去,只余心口一絲若有若無的悶。
……
蘇綰扶著侍女落座,未等陳稚魚多問,便先笑著自報家門:“侯夫人,我名叫蘇綰,家父是吏部尚書蘇明遠。久聞夫人盛名,今日得見,便想著過來親口問一聲,能否與夫人交個朋友?”
她說得坦蕩直白,眼神亮得像盛了星光,沒有半分攀附的扭捏,反倒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熱烈,連帶著周遭的風似乎都暖了幾分。
陳稚魚瞧著她這副毫無心機的模樣,原本因陌生人靠近而起的些許疏離,竟被這股熱情悄悄化開——這般明媚開朗、磊落坦蕩的性子,倒比京中那些揣著心思的貴女可愛多了。
她唇邊笑意深了些,溫聲應道:“蘇姑娘客氣了,看你模樣應比我小些,喚一聲妹妹可好?”
蘇綰眼睛亮了一下:“那當然好了,我上頭兩個哥哥,還沒有姐姐呢!”
兩人一開口便沒了生分,蘇綰是個話癆,見這位陳姐姐并不是冷若冰霜的冰美人,態(tài)度隨和,語氣溫柔,就更愿意同她深聊了,眉飛色舞地講起京中趣事,陳稚魚偶爾搭話,語氣溫和,眼底也染了幾分笑意。
這副相談甚歡的模樣,恰好落在身側陸曜眼中。
他望著妻子臉上難得的輕松笑意,又瞧了瞧蘇綰那毫無顧忌的模樣,挑了下眉頭——他一個大男人杵在這里,終究是礙著她們姑娘家說話。
陸曜便輕咳了一聲,伸手替陳稚魚攏了攏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fā),溫聲開口:“場上賽事約莫快復始了,我去臺下瞧瞧隊員們的準備情況,你與蘇姑娘慢聊?!?/p>
說罷,他又朝蘇綰略一點頭,才轉身從容走下看臺,留足了兩人說話的空間。
他這一走,蘇綰明顯就更沒有那么拘謹了,對陳稚魚吐了下舌頭,說道:“我的大哥在侯爺手底下做事呢,看著他,我心里頭還是有些發(fā)怵的?!?/p>
陳稚魚失笑,安撫道:“他挺隨和的?!?/p>
蘇綰眼睛亮晶晶的,借勢朝她坐近了一些,看著她長而翹的睫毛,忍不住贊嘆道:“方才隔著老遠看到姐姐,就覺得你長得很好看,如今離近了,才知道很好看還不足以形容姐姐的美,說是天仙下凡,貌比洛神也不為過。”
陳稚魚還沒有被人這么熱烈熱情地夸贊過,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卻笑說:“你平時都這么夸人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