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曜的臉色已然沉冷下來,周身氣息驟斂,刻意與那宮女隔出三尺距離,疏離決絕之態(tài),任誰看了都一目了然。
“既是道謝,本官已領(lǐng)了心意,此事便該作罷。”他聲音淡得像淬了冰,“你身為宮婢,當(dāng)守內(nèi)宮規(guī)矩,與外臣保持分寸才是。怎可在本官婉拒后仍窮追不舍?這般情態(tài)若被外人撞見,難免滋生口舌是非?!?/p>
汀蘭臉頰騰地漲紅,捏著錦盒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下意識將盒子護(hù)在身前,進(jìn)退兩難間,羞憤的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陸曜瞇起眼,瞧著她杵在原地不肯挪步的模樣,目光掃過她耳際垂著的那粒黃玉珠,眸色微沉,隨即收回視線,心中已有了計較。
“大人莫要動怒,奴婢只是……只是感激心切,絕無半分逾矩之意!”汀蘭聲音發(fā)顫,眼底又泛起水光,試圖博幾分憐惜。
陸曜卻嗤笑一聲——話說到這份上,但凡有幾分羞恥心的,早該掩面退去,她卻還能僵立在此,這份臉皮,倒真不是尋常人所有。既如此,他也不必再留什么情面。
“本官已有妻室,不愿因這點小事落人口實?!彼Z氣更冷,“姑娘攔在此處,不過是白費功夫罷了?!?/p>
說罷,他抬步便走,徑直繞過她身側(cè),背影挺得筆直,決絕得未曾回頭看一眼。
汀蘭僵在原地,望著他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眼底那點刻意裝出的羞怯漸漸褪去,只剩濃得化不開的不甘,捏著錦盒的手微微顫抖。
而不遠(yuǎn)處的回廊柱后,一名小太監(jiān)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見狀忙縮了縮身子,轉(zhuǎn)身踩著碎步匆匆離去。
此時的恭華正臨窗翻著一卷舊書,聽聞小太監(jiān)低聲回稟完經(jīng)過,指尖捏著的書頁“嘩啦”一聲被生生扯皺。她卻渾不在意,只用指腹摩挲著起皺的紙邊,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倒是個滴水不漏的性子。不過也無妨,一次不成,總有下次。他能拒了宮女的謝禮,難不成還能堵得住這滿京城的悠悠眾口?”
她指尖輕輕點著桌面,心中暗道:若是這般輕易便得手,他陸曜也配不上稚魚了。那宮女本就不在她的指望里,她若真能攪得兩人離心,對稚魚而言,反倒成了一種侮辱。
抬眼望向窗外,正午的熱風(fēng)裹著細(xì)塵撲在窗欞上,連空氣都顯得渾濁不清,像極了即將在京城散開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這盆冷水,總要潑得他們措手不及,才算有意思?!彼吐暷剜?,眸底翻涌的算計,透著幾分徹骨的涼薄。
兩個時辰后,恭華抬手捻了顆晶瑩的葡萄,漫不經(jīng)心地對身側(cè)侍女吩咐:“去,讓底下人把宮里那點‘新鮮事’,透給京中那些愛嚼舌根的婆子們聽聽。記住,話要說得含糊些,才更有意思?!?/p>
侍女屈膝應(yīng)了聲“是”,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殿內(nèi)只剩下恭華一人,她望著窗外漸漸西斜的日影,嘴角的笑意愈發(fā)幽深。
……
這般小插曲,陸曜雖早有防備,當(dāng)時便以疏離姿態(tài)杜絕了閑話由頭,卻未料恭華竟如此急切,竟不顧暴露之嫌,徑直將流言散播開來。
當(dāng)日他在大理寺處理完公務(wù),歸心似箭地趕回蘭新院時,尚不知府中已有流言流轉(zhuǎn),更未察覺半分不妥。
彼時陳稚魚正抱著珍珍在院中逗弄,見他歸來,便抱著孩子迎上前去。她繞著他緩緩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興味,似探究又似打趣。
陸曜雖覺詫異,卻也由著她打量,自顧自解了玉帶,褪去外頭的墨色官服,隨手遞給一旁侍立的丫鬟,又取了方素帕,拭了拭臉上與脖頸間的薄汗。抬眼時,見她仍站在原地,目光輕輕膠著在自己身上,不由低笑出聲:“怎么這般看著我?”
說著,他朝珍珍拍了拍手,溫聲道:“珍珍來,爹爹抱?!?/p>
小珍珍立刻蹬著胖乎乎的小腿,咯咯笑著朝他伸出手。陳稚魚順勢將孩子遞過去,待陸曜穩(wěn)穩(wěn)抱在懷中,才慢悠悠開口,語氣不輕不淡:“珍珍快聞聞,你爹爹今日在外頭,可曾背著我們娘倆,偷吃了什么好東西?”
陸曜聽出她話里的揶揄,笑著搖頭:“今日公務(wù)冗忙,午飯不過隨便應(yīng)付了兩口,連滋味都沒嘗出來,正等著回來與你好好用一頓。你可莫要屈了我?!?/p>
陳稚魚垂著雙手,輕輕挑了挑眉,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桌上那碟甜食,隨即抬眼望著他,眼底帶著笑意:“今日廚房送了棗泥糕、酥黃獨、綠豆糕,還有甜碗子,琳瑯滿目的,偏就缺了一樣——夫君素來‘喜愛’的桂花糕?!?/p>
起初陸曜還想笑她記岔了,自己本就不是嗜甜之人,更談不上喜愛什么桂花糕??纱龑ι纤请p似笑非笑的眼眸,心頭猛地一凜,臉上的笑意霎時收斂了幾分。他抱著珍珍朝她走近兩步,語氣多了幾分認(rèn)真:“我何時愛吃桂花糕了?你今日……可是聽了些什么?”
陳稚魚見他神色凝重,便收起了玩笑心思,側(cè)身讓愿柳抱走珍珍,才拉著他在廊下坐了,輕聲道:“也沒什么,只是晌午聽底下人閑聊,說你在宮里,被個宮女?dāng)r著送桂花糕,還說了好些貼心話。”她抬眼望他,眼底并無怨懟,只有幾分了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只是這流言說得有鼻子有眼,倒像是刻意傳給我聽的,所以,我想聽聽你怎么說?!?/p>
陸曜松了口氣,卻又生出幾分愧疚,握住她的手道:“是我沒當(dāng)回事,該早些與你說的。今日出御書房時,確有個叫汀蘭的宮女?dāng)r路,說我上月幫過她表哥,要送我桂花糕謝恩,我當(dāng)時便婉拒了,她卻沒有退讓的意思,還刻意在人來人往處糾纏,看出不妥來,我當(dāng)場就撂了黑臉?!?/p>
他將當(dāng)時如何冷言疏離,如何轉(zhuǎn)身離去,連那宮女耳上的黃玉珠都一并說了,末了補充道:“我原以為這般決絕,旁人即便看了也說不出閑話,沒承想……”他眼眸一沉,目光遙遙落在遠(yuǎn)處,聲音也沉了幾分,“這流言蜚語的速度竟這么快,一個小插曲也被人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還真是迫不及待啊?!?/p>
陳稚魚指尖摩挲著他的手背,輕聲道:“我猜著也是。這京城里,想瞧我們不痛快的,也沒幾個人?!?/p>
她抬眼與他對視,眼底透著幾分聰慧,“那宮女既敢在宮中攔你,背后定有靠山。你既留意到她耳上的玉珠,可有什么頭緒?”
陸曜眸色沉了沉:“阿魚,此事,像她的手筆?!?/p>
這個“她”,陸曜并未說明,偏二人都知道是在說誰,陳稚魚默了幾分,深深地嘆了口氣,隨即搖頭說道:“在謠言傳出來的時候,我便有了這個猜測,只是沒有拿到確鑿的證據(jù),也只是想想罷了?!?/p>
陸曜看著她低沉的眉眼,握住她的手,說道:“此事我去解決?!?/p>
晚風(fēng)拂過,廊下的晚香玉簌簌作響,陳稚魚靠在他肩頭,輕聲道:“嗯……只是往后再有這般事,你可得第一時間告訴我,別讓我從旁人嘴里聽些含糊話,心里總懸著?!?/p>
“好?!标戧孜站o她的手,眼底閃過一絲沉色。
陳稚魚并未因此事有了結(jié)論而放心,反而,她明白,恭華一旦出手,就不會讓事情只落得一個不痛不癢的結(jié)果。
心里頭難免有些難過,恭華此舉無疑是將自己當(dāng)成傻子了。
難道自己就是那眼盲心瞎之輩?他們夫妻遭人暗算,而自己聽了這些流言就會當(dāng)一個怨婦?
未免看輕她了些。
心里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事因自己而起,也不可能讓陸曜一個人去解決。
所以,在恭華約她吃茶的時候,她簡單地打扮了一番就去了。
流言傳出的第二天,張媛媛來關(guān)心她了,連婆母都派了艾媽媽來說了些安撫的話,恭華那邊必然也“聽說了”。
此時約她相見,無非是想看看她的狀態(tài)。
所以,赴約時,陳稚魚并未刻意裝扮。只揀了件月白繡銀絲蘭草紋的素色羅裙,發(fā)間僅簪了一支碧玉簪,未施粉黛的臉頰透著天然的瑩白,只在唇上輕點了些許胭脂,添了幾分鮮活氣。
整個人瞧著清清爽爽,眉眼間不見半分頹廢愁緒,反倒透著一股從容明亮的勁兒。
到了清爽的水榭,恭華已先一步坐在那里。見她進(jìn)來,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在她眼底,似要尋些委屈或怨懟的痕跡,隨即又滑到她微微上揚的唇角,指尖捻著的茶盞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
“你來了?!彼χ_口。
陳稚魚面色如常,與她見禮后,坐在她身邊,倒了杯茶自顧自的吃了一口,仿佛渴極了一般。
恭華看著她,在她來之前憋了一肚子的話,在看到她之后竟有些失語,看著她這若無其事的態(tài)度,讓她有幾分躊躇,思索著該如何將話題引到昨日陸曜與宮女那事上,會比較自然。
然,她這邊還在猶豫,陳稚魚自己倒是直言不諱了。
“氣死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