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為免她煩心,陸曜與她閑談時,只揀些輕松明快的事來說。
譬如太子妃已被冊封為皇后,這新帝后宮,目前也僅有她與那位側(cè)妃二人。只是側(cè)妃的名分,至今仍懸而未決。
當(dāng)初陸曜提及此事時,言語間有些含糊。如今想來,定是因他在此時機(jī)拋出皇室丑聞,才將側(cè)妃的冊封之事一拖再拖。
陳稚魚心中五味雜陳。她相信陸曜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些事早已塵埃落定,蓋棺定論。
如今再翻出來,當(dāng)權(quán)者未必會感念他的正直,反而可能心生怨懟,怪他將一樁已平息的舊案再度攪起風(fēng)波。
她既擔(dān)心他在這個敏感時刻做出如此驚世駭俗之事,更憂慮那些難以預(yù)料的后果。
可心口那股難以抑制的躁動與悸動,卻讓她無法忽略。在她內(nèi)心深處,是無比支持他這么做的。
若這天下之人,都為一己之私而選擇做沉默的旁觀者,即便手握鐵證,也因畏懼權(quán)貴而不敢發(fā)聲,那這世間,便再無清明可言,亦無公正可尋。
梅如看著她沉思的面容,以及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眸,換了種語氣,緩緩說道:\"他這般舉動,無疑是在走鋼絲。賭上自己的錦繡前程,更賭上新帝的帝王心性,去翻一個早已蓋棺的舊案,牽扯出皇室的驚天丑聞,這無疑是在鞭撻大行皇帝的顏面……\"
\"不過,不得不說,狡猾之人眾多,但世間,就缺心性正直之人,正因有他這般不計(jì)個人得失之人,無數(shù)被掩埋在陰暗角落的真相,才得以重見天日。方才珺妹所言,雖略顯粗陋,卻也是對他這份風(fēng)骨的認(rèn)同。\"
程顯珺聞言,不禁微微蹙眉:她何時說話粗陋了?
但她終究沒有出聲。她看得出陳夫人此刻面色凝重,也記得母親常說她性子直率,言語有時難免唐突。如今既有梅姐姐在,便聽梅姐姐說就好,她還是少插嘴為妙。
聽了她的解釋,陳稚魚抬起頭,望向面帶憂色的梅如,微微一笑,輕聲說道:\"謝謝你們告訴我這個消息,對于這件事,我或許看法不同,我也并未覺得他行此事不妥,只是心中對他多了幾分欽佩。他是陸家嫡脈,更是二房唯一的男嗣,一言一行,皆背負(fù)著整個家族的榮辱興衰。\"
\"他心如明鏡,深知此舉的利害。一旦事敗,不僅自身難保,甚至可能連累整個陸家萬劫不復(fù)。即便如此,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做了。\"
話至此處,她輕輕嘆了口氣,眼神卻愈發(fā)堅(jiān)定:\"我不認(rèn)為他這是莽撞。有些事,本就只有像他這樣有風(fēng)骨、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耍鸥胰フf,才敢去做。換作旁人,既無他的分量,也無他的手腕。\"
梅如挑了挑眉,語氣中帶著一絲試探:\"你難道就不擔(dān)心,他這般行事,將來會連累你和你腹中的孩兒?你要知道,皇室若想整治一個人,易如反掌。況且我聽說,你們這位新帝,如今皇位坐得極穩(wěn)。你就不怕他將來卸磨殺驢?\"
陳稚魚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腦海中浮現(xiàn)出昔日太子、如今帝王的模樣。她沉吟片刻,隨即唇角勾起一抹淺笑:\"我相信他不會。但如果我們當(dāng)真低估了帝王心術(shù),最終自食惡果,那么……我也相信,這世間多的是忠義之士,會愿意為了公道,去掀翻一個無情無義、罔顧事實(shí)的帝王。\"
梅如聞言,不禁大為驚訝。她一個深閨女子,竟有如此膽識,敢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她下意識地朝緊閉的大門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看來,你是決意要與他站在一起了。\"
陳稚魚抿唇一笑,眼中滿是溫柔與決絕:\"不是我決意要與他站在一起,而是夫妻本就是同一處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與他縱然偶有嫌隙,但在這大是大非面前,我絕不會拖他的后腿,更不會讓他為我分心。\"
\"這是他最艱難的時刻,我會全力支持他。哪怕我什么也做不了,也絕不會像旁人那樣,認(rèn)為他是在自毀前程,更不會去質(zhì)疑他。\"
梅如看著她,目光復(fù)雜,卻難掩欣賞之意。她長嘆一聲,說道:\"我只希望,你們夫妻二人能平安度過這個難關(guān)。也希望,你對他的這片真心,他不要辜負(fù)才好。\"
梅如與程顯珺離開后,程顯珺忍不住悄悄問道:\"我們……不帶陳夫人走了嗎?\"
梅如輕輕搖頭:\"她的心在這里,她的親人也都在這里,又怎會與我們遠(yuǎn)走高飛?她不是那種遇事就逃避的人。\"
程顯珺皺起眉頭,有些躊躇:\"可是……逍易哥哥是希望我們能把她帶走的呀。而且……我私心覺得,她若是能跟我回程家,肯定比她給人家當(dāng)少夫人要過得好。\"
梅如看向她,語氣溫和卻堅(jiān)定:\"你錯了。王子他很尊重陳夫人,并非想替她做決定,而且,這是人家的家事,你我皆是看客,萬不能以你我的心性去決定別人的處境,是好是壞,皆由她自己感受,我們說了都不算。\"
程顯珺若有所思的點(diǎn)點(diǎn)頭,聽進(jìn)心里去了。
……
夜色漸濃,陸曜到來之前,陳稚魚正倚坐在床頭,手中捧著一本佛經(jīng)靜靜翻閱。
這本佛經(jīng)是廟里的小沙彌特意送來給她解悶的。她心中感激,便讓身邊的鴻羽去添了筆香油錢。
鴻羽回來后,見她看得專注,便笑著說道:“這些佛經(jīng)雖說能修身養(yǎng)性,但讀起來也實(shí)在枯燥。少夫人您這般年輕,應(yīng)當(dāng)看些新鮮有趣的話本才是。明日,奴婢便請采買的人去街上買兩套回來?!?/p>
陳稚魚一邊輕輕翻動著書頁,一邊含笑說道:“你覺得枯燥,可這卻是他們?nèi)粘Ub讀的圣物,在他們心中無比神圣。這話可莫要再提,免得傷了人家的心,畢竟他也是一番好意?!?/p>
鴻羽聞言,連忙住了嘴,心中有些緊張,暗自懊惱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
自喚夏病倒之后,她便被調(diào)來觀音廟近身照顧少夫人。她心里一直盤算著要好好表現(xiàn),爭取能被少夫人看重,也為自己將來的出路鋪平道路。
可她終究不是喚夏。有些玩笑話,喚夏說了,少夫人即便嗔怪幾句,喚夏也只笑著應(yīng)下,從未像她這般慌張失措。
而她,僅僅因?yàn)樯俜蛉诉@一句溫和的提醒,心情就七上八下。她聽得出少夫人語氣里的笑意,卻還是難免感到忐忑不安。
陳稚魚又隨意翻看了兩頁,忽然發(fā)覺鴻羽沒了動靜。她抬起頭,正撞見鴻羽抬手擦汗、神色局促的樣子,不禁頓了一下,手指停在書頁間,輕聲問道:“你這是怎么了?方才還在與我說話,怎么突然就不做聲了?”
鴻羽本就不是個能藏住心事的,被陳稚魚一問,臉頰瞬間漲紅,連忙垂下頭,聲音帶著幾分尷尬:“奴婢……奴婢怕方才說錯了話,惹少夫人不快?!?/p>
陳稚魚抿了抿唇,抬手指了指床邊的椅子,語氣平和:“你坐下,陪我說話。”
“奴婢不敢!”鴻羽連忙推辭。
“坐下吧,”陳稚魚淡淡一笑,“你總站著,我與你說話還要時時抬頭,倒覺得脖子酸了。”
鴻羽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沾了半邊椅子的邊緣,身子繃得筆直。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地偷瞄著少夫人。
“自你到我身邊伺候,我應(yīng)當(dāng)……從未罰過你吧?”陳稚魚的聲音依舊溫和。
鴻羽連忙搖頭,語氣帶著幾分急切:“少夫人仁善,待我們向來寬厚,從未有過半句斥責(zé),更別說打罵了!”
陳稚魚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那你又怕什么呢?你方才說的話,也是為我著想。難不成,在你心里,我竟是那般心性陰沉、動輒就會為難下人的主子?”
鴻羽提著的一口氣這才松了下去。她知道,是自己太過緊張,緊張得有些手足無措。在少夫人這般通透的目光下,她那些虛飾的漂亮話一句也說不出口,只剩下滿心的真切。
她有些懊惱,也有些后悔,低聲道:“奴婢……奴婢只是太想做得更好了……”
陳稚魚微微一怔,有些錯愕地看著她。
鴻羽抬起頭,眼神無比懇切:“奴婢不敢與喚夏姐姐相提并論,但也真心希望能被少夫人信任,留在您身邊,忠心耿耿地伺候您?!?/p>
陳稚魚錯愕了片刻,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鴻羽一愣一愣的,臉頰更是紅透了,吶吶道:“奴婢……奴婢是不是說得太功利了?”
陳稚魚搖了搖頭,眼中帶著幾分欣賞:“只是沒料到你這般直率,將心里的‘野心’說得如此直白?!?/p>
她頓了頓,又道:“你差事辦得好,想要更好的待遇和未來,這有什么錯?是我這些日子心思不寧,忽略了你們幾個的處境和想法。”
鴻羽眼眶一紅,急聲道:“奴婢絕無……”
“鴻羽?!标愔婶~輕輕打斷了她,語氣溫柔而堅(jiān)定,“在我心里,你們這些一直跟著我的人,都是極親近的。待我身子好些,定會為你們的將來多做打算。”
鴻羽再也忍不住,眼睛一紅,聲音帶著哽咽:“少夫人……您怎么這么好?您不責(zé)怪奴婢莽撞就罷了,還……還這般體貼……”
門外,聽到了這一切的木婉秋長長的出了口氣,隨后抬手敲了敲門。
屋內(nèi),溫情的主仆二人看過去,屏風(fēng)擋著,陳稚魚看不清,鴻羽連步走出去,喚了聲“木姑娘”。
陳稚魚將搭在身上的錦被理好,說了聲“進(jìn)”,與木婉秋面對面時,看著她一瘸一拐的走姿,陳稚魚蹙起眉頭:“你的腿……”
木婉秋目光淡淡,道:“只是崴腳了,修養(yǎng)過后就會好,陳…稚魚?!?/p>
她喊了她的名字,令陳稚魚正襟。
木婉秋目光水潤,對她說道:“我就要離開了,來與你道個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