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為陸曜診過脈后,徐三娘還去陸家長輩面前回話,說辭卻與在陸曜寢中截然不同,只道是“離魂癥無疑,只需好生養(yǎng)護,日后必有痊愈之日”。這般應(yīng)付外人的說法,原是陳稚魚提前與她交代妥當(dāng)?shù)摹?/p>
然當(dāng)日與陳稚魚一同回了合宜院,待房門一關(guān),徐三娘面色便沉了下來,終是問出了心底的疑惑:“依我看,他的情形不似那般嚴(yán)重,頭上的傷也未必能致他失憶。再結(jié)合你先前的叮囑,你是不是也覺得,此事另有蹊蹺?”
陳稚魚聞言,臉上神色復(fù)雜,眼底閃過“果然如此”的了然,眉宇間卻未松快半分,反倒凝著幾分被隱瞞的氣惱。
她抿緊的唇角微微抽搐,終究藏不住心底的波瀾,緩聲道:“師父所言極是。弟子醫(yī)術(shù)不精,若真是離魂癥,即便瞧出端倪,也無力醫(yī)治,才勞煩您跑這一趟??晌铱傠[約覺得,他的傷勢,斷不至于造成這般癥狀——除非,他是被人下了藥?!?/p>
徐三娘頷首,語氣添了幾分凝重:“若真是下藥,倒也說得通。這世間能亂人記憶的藥物本就不少,更兇險些的,還能讓人性情大變、六親不認(rèn)。”說罷,她見陳稚魚怔忡的神情,隱約猜到了她此刻的心緒,聲音便軟了幾分,又問:“既如此,你又是如何察覺不對勁,生出懷疑的?”
陳稚魚苦笑著搖頭:“我與他終究是夫妻,往日里日夜相伴,他有沒有變,我大抵還是能瞧出來的。只是這懷疑準(zhǔn)不準(zhǔn)確,唯有驗證過后才能知曉?!?/p>
即便人失了一段記憶,骨子里的秉性也不會有天翻地覆的改變。
以陸曜的性子,若當(dāng)真缺失了這四年記憶,斷不會這般平靜——他定會在極短時日里,想盡辦法將這四年的事,毫無遺漏地尋回來。
他不只是陸曜,更是朝廷的陸參議、陸太師的獨子、太子的摯友與臂膀。四年時光漫長,其間定有他斷不能忘卻的人與事。如此一來,他的止戈院,怎會除了木婉秋,便再不見其他舊部與親信?
這實在不合情理。
徐三娘聞言,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怔立半晌才緩過神,沉聲道:“他這般刻意偽裝,瞞過了所有人,身邊只留木婉秋一人。稚魚,并非師父要挑撥你們夫妻信任,只是夫妻之間,最忌隱瞞與欺騙。他這般行事,到底圖什么?”
陳稚魚用力咬住下唇,眼底泛起紅意。許是連日勞心、用眼過久,眼眶早已干澀,她輕輕眨了眨眼,酸澀的淚意便涌了上來。她抬手按了按眼角,好看的眉頭微微擰起,聲音帶著幾分沙?。骸盎蛟S……是為了護著誰,也或許,是有別的考量吧。”
可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她想要的。夫妻本應(yīng)同心,他卻將她隔在局外,這份隱瞞,比任何猜忌都更讓人心寒。
徐三娘素來不懂這些權(quán)貴間的彎彎繞繞,可瞧著徒兒眼底藏不住的愁緒,心口像被鈍物撞了般發(fā)疼,心底更隱隱浮起不安,總怕她再遭遇不測。
“稚魚,聽師父的,你同我回云麓去?!彼£愔婶~的手,語氣滿是懇切,“京城這潭水太深,你摻不起?!?/p>
陳稚魚緩緩搖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腹部,指尖輕輕摩挲著衣料:“師父,我如何能走?如今局勢不明,還不知暗處那人會出什么陰招。我若真離了京城、回了云麓,萬一他們想尋由頭控制我……”
話未說完,徐三娘已順著她的動作看向那處,眼神驟然一暗,瞬間反應(yīng)過來——是啊,徒兒如今腹中有了孩子,正是要萬分謹(jǐn)慎的時候。云麓雖清凈,卻遠(yuǎn)不如陸家有眾人守著穩(wěn)妥,若真在路上或云麓出了差錯,后果不堪設(shè)想。
她松開手,滿是自責(zé)地嘆了口氣:“是師父糊涂了,竟忘了你如今的境況?!?/p>
……
是夜。木婉秋披著冷風(fēng)從角門離了陸府。
會心守在西跨院,目光炯炯的盯著四處,謹(jǐn)防有人突然來襲。
陸曜得到消息的時候,從床上起身,往窗外看去,眼里閃過一絲殺意。
早在會心對她出言不遜的時候,他就想殺了她了。
只是,還不到時候。
他在等,等齊鄢出手。
事已至此,齊鄢是在明面上了,他那廂,未知自己的情況,而他卻是很清楚,他齊鄢自以為證據(jù)都被銷毀了,便可安心做他的懷王殿下。
陸曜眼里閃過一絲寒意,亦沉了幾分鎮(zhèn)定。
那些證據(jù),足以叫一親王身敗名裂,失去一切。
而近日他也得知消息。
圣上,愈發(fā)不行了。
越是這般時刻,越是動蕩。
他有預(yù)感,龍馭賓天之日,就是齊鄢動手之時。
而中宮才傳來消息,欽天監(jiān)算好了日子,為陛下沖喜,亦為穩(wěn)固國本,明日早朝便會下旨,太子大婚近在眼前。
一切都趕在一起,洶涌而來。
這個時候,齊鄢突然叫了木婉秋,定是要與她商謀大事。
如今他對木婉秋是十足信任,信她不會臨陣倒戈,畢竟,那日破廟里,她本有機會下手,可卻選擇了不做。
當(dāng)初他的刻意試探,便是想看看她能不能為己所用。
什么忘憂水,道是測真水還差不多。
齊鄢能在陸家安插眼線,他陸曜又如何不能?
如今,終究是他齊鄢棋差一招,而他陸曜技高一籌!
會心之流,和一些不能入主院的下人,如何能接觸到核心?
然而,他安排的那位,早在他圖謀那些之前,就在他的身邊,磨了這些年,才終于全然得了他的信任。
這一次,他沒有死,就更說明齊鄢對他已然是信任無比。
……
懷王府內(nèi)一片沉寂,唯書房一盞孤燈亮著,暈開些許暖光卻驅(qū)不散周遭寒意。木婉秋跟著侍衛(wèi)穿過回廊,只覺四下靜得可怖,連蟲鳴都無,竟似空府一般陰森。
待踏入書房見到懷王齊鄢,兩人目光剛一相接,木婉秋懸著的心非但沒落下,反倒揪得更緊。她強壓下不安,先開口道:“殿下的府邸,倒比先前越發(fā)冷清了?!?/p>
齊鄢坐在案后,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聞言抬眸看她,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笑意:“孤倒聽說,你如今在陸曜身邊很是得寵。他連自己的妻子都信不過,卻日日將你帶在止戈院,可見對你上心?!?/p>
聞言,木婉秋微咽,連忙上前一步,屈膝朝他深深一拜,面上是恰到好處的感激之色,語氣滿是懇切:“說來這全靠殿下傾心相助,婉秋才能有今日逆風(fēng)翻盤的機會。從前我以為,這輩子與陸郎再無緣分,如今想來,竟是老天爺垂憐,給了我彌補的契機……我當(dāng)真沒想到,沒了陳稚魚橫亙在中間,我與他竟能回到過去,前路也終于明朗起來。”
齊鄢見她情真意切的模樣,眼中添了幾分興味:“孤記得,你當(dāng)初并不認(rèn)同這法子,怎么短短時日,想法就變了?”
他這句“孤”聽的木婉秋眼皮一跳,她直起身,臉上綻開一抹笑,眼眸里似有光亮閃動:“從前婉秋只覺自己身份尊貴,不該做這等暗中謀劃的勾當(dāng),可如今嘗到了甜頭才明白,這般做何止是能將陸郎拉回身邊——能與他重歸舊好、回到正軌,本就是我畢生所愿!臣女只盼著,日后的日子能如眼下這般,我與他之間,能越來越好?!痹秸f到后面,她的面色越柔和,眼眸里的情緒全然是向往和希望。
看著她滿臉憧憬的模樣,齊鄢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心底卻無聲冷笑。
人終究是欲望的奴隸,一旦嘗過想要的甜頭,哪怕起初再排斥、再不愿,也會為了留住這份好處,一次次突破自己的底線,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原則。
話到此處,木婉秋的心意表達的清晰,也叫齊鄢明了,她如今,是徹底被自己掌控了。
“不知今夜殿下叫婉秋過來是有何事相商?”
他抬眸看去,撞進她微微緊張的眼眸里。
木婉秋像是沉不住氣一般,扯出一個緊張的笑來。
“殿下幫了我,我感激涕零,殿下想要什么我都能盡力一試,但唯獨不能是傷害他,傷害陸家……”
話音剛落,就聽到齊鄢輕笑的聲音,木婉秋一怔,呆呆的看著他。
“還真是用情至深,你我共謀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你心心念念的還是這些?!?/p>
木婉秋急了:“我本就是想與他重修舊好,白首偕老!若是殿下真要對他不利,哪怕是你我共謀,我也絕不會聽你的去害他,否則我又何必做這些?”
“怕什么?若真要他的命,孤也不會讓你去救他?!?/p>
木婉秋暗松了口氣,她真怕他瘋起來不管不顧,讓她借著陸曜的信任取他性命。
“讓你來,是要交代你一件事?!?/p>
木婉秋心生警惕。
“什么事?”
齊鄢目光微深,看著她說道:“太子大婚之日,孤要你帶出陳稚魚去觀音山后,將她交給孤。”
木婉秋愣住,臉上的表情險些兜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