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萱細細看著,指尖劃過時,忽地眼睛一亮,指著其中一處道:“您看這個!他家有座錦園呢,聽說里頭四季都有花開,春天的海棠開得比咱們府里的還盛!”
鄭姨娘卻皺了皺眉,指著另一處:“萱兒你年紀輕,只看這些虛的。這家雖沒什么產業(yè),可只有一位寡母在堂,性子又溫和,將來進門了少些妯娌紛爭,日子才能清凈?!?p>“寡母疼兒,萬一是個會磋磨人的?我在掛本子上看過了,有些家里早早沒了夫君的,一個人拉扯孩子長大,便會對未來的媳婦兒不好。”陸萱不服氣地嘟囔,“再說了,整日悶在后宅,有個漂亮園子散心多好?”
“過日子不是逛園子!”鄭姨娘拍了拍她的手,“寡母好相處,能一個人養(yǎng)著孩子長大,必是個有能干的,若你們能成事,將來有了孩子還能不辭辛苦幫你,家事簡單也清凈,總比遇上厲害的婆母強?!?p>母女倆你一言我一語,倒爭執(zhí)起來。陳稚魚在旁含笑看著,并不插話。
待兩人爭得差不多了,陸萱蹙著眉頭,堵著氣往后一翻,恰好翻到聞皓那一頁。
“要怕事多,這個人多好,上無親長,身旁也沒有兄弟姐妹,那日子才是真的清凈呢!”
鄭姨娘先看了兩眼,眉頭微蹙:“父母雙亡?這……”話未說完,又往下看,見寫著“舉全縣之力供養(yǎng),太師資助入京”,神色稍緩,“倒也是個有出息的,只是這家世……”
陸萱本是與姨娘賭氣,但細看下來,被“翰林院”三個字吸引了:“是個翰林官呀?聽說翰林都是學問極好的?!?p>她往下掃,看到“清風城民風淳樸,鄉(xiāng)鄰照拂”,又嘟囔道,“吃百家飯長大的?那親戚豈不是很多?”
陳稚魚這時才開口:“聞皓雖父母早逝,卻也正因如此,沒什么盤根錯節(jié)的親族。清風城的鄉(xiāng)鄰雖照拂過他,卻非攀附之輩,他如今在京,那邊鮮少有人來走動?!彼D了頓,看向鄭姨娘,“公爹??渌液窆⒔?,在翰林院雖官職不高,卻極受器重。只是……”
她指尖點了點“身后無人托舉”幾字:“這便是他的短處了。將來在仕途上,少不得要自己打拼,若遇了事,沒個家族幫襯。可反過來說,也正因如此,后宅清凈,不必應付復雜的親族關系,他自己又是個清正之人,想來也不會縱容底下人作妖?!?p>陸萱聽得入了神,小聲問:“那他……待人如何?我聽說有的人一旦發(fā)際了,就會養(yǎng)些歌姬在后宅。”
聞言,鄭姨娘瞪了她一眼,又忙和陳稚魚笑說:“這孩子年輕,嘴上沒個把門的?!?p>陸萱訕訕,也知道自己過于直白了。
陳稚魚卻沒有笑她,而是認真說道:“這件事我打聽過了,聽說他做官以后,便一門心思地撲在公務上,沒有多少娛樂的心思,故而身邊也沒有人伺候?!?p>陸萱暗自松了口氣,看了姨娘一眼,見她也沉默下來,想來也是有些滿意吧?
陳稚魚笑了笑,“且聽陸曜說,他雖性子直拗,卻極有赤子心,曾為不平事仗義執(zhí)言,是個正派君子。”
鄭姨娘沉默片刻,指尖在紙上輕輕敲著:“品性是好的,只是這‘無人托舉’四個字,終究是塊短板。萱兒嫁過去,若他將來仕途不順,怕要跟著受委屈?!?p>“可若真是有本事的,未必需要旁人托舉?!标愔婶~溫聲道,“公爹既看重他,將來總有施展的機會。再說,咱們陸家嫁了女兒,護著自家女兒總是能做到的?!?p>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陸家的女兒,便是嫁了出去,也終究是陸家的骨血。自家人眼皮子底下,怎會眼睜睜看著她受委屈、吃苦楚?
陸菀,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暖閣里一時靜悄悄的,只有炭盆里偶有火星噼啪輕響。鄭姨娘與陸萱都垂首望著那頁紙,各自心頭打著盤算。
半晌,陸萱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抬眸看向陳稚魚,聲音細細的:“我不如大哥和嫂嫂看得通透深遠。只是想著,這人上頭既無父母,若真嫁了他,便不必費心侍奉翁姑;身邊又無兄弟姐妹,自然也少了妯娌間的紛擾。”
她輕輕絞著帕子,臉頰泛起羞赧的紅:“說起來,我原是個有些自私自負的性子,在家做女兒時,事事都想爭個先,生怕落了人后。可如今要成家了,倒只盼著日子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一眼能望到頭,便是最好的了?!?p>說罷,她抿唇羞澀一笑,眼睫輕顫:“或許是我太過淺薄,只能想到這些。至于方才說的仕途……我私心想著,他一個孤兒能走到今日這般境地,必有過人的本事,總不至于叫我餓了肚子去。”
陳稚魚看著她坦誠的模樣,眼中漾開溫和的笑意,心頭那點懸著的顧慮也松快了許多:“我原還怕挑的這些入不了你的眼。你想的這些,哪里是淺???反倒正是過日子要經歷的實在處。誰不想偷個懶、走點捷徑?婚姻嫁娶本是人生大事,少有人能在這上頭討到巧,你瞧見的這些,可不就是難得的捷徑?”
鄭姨娘在一旁聽著,眉頭漸漸舒展。她抬手撫了撫陸萱的發(fā)頂,語氣里帶了幾分釋然:“你既這般想,倒也省了我許多顧慮。說起來,無父無母雖少了些依靠,卻也少了多少晨昏定省的規(guī)矩束縛,以你的性子,怕是真要日日對著嚴苛的婆母,反倒難熬?!?p>她轉向陳稚魚,眼中多了幾分認可:“先前我總想著要找個體面人家,家底厚實些才好,如今聽萱兒一說,倒覺得這聞皓的境況,于她竟是樁難得的好處?!?p>說到這里,她嘆了口氣,眼里對這個未曾謀面的人更多了幾分認定。
“能讓老爺資助且夸贊的人,定然不差的?!?p>陳稚魚笑著點頭:“姨娘說的是。日子是過給自己的,旁人看著再風光,不如自己心里舒坦來得實在。萱兒能想明白這層,便是最好的?!?p>陸萱被兩人說得臉頰更熱,卻忍不住追問:“那……那宴席上,我能見著他嗎?”
“自然是要見的?!标愔婶~取過那本冊子,在聞皓的名字上輕輕圈了圈,“到時候你自己瞧瞧,看合不合眼緣?;橐龃笫?,終究要你自己點頭才算數(shù)?!?p>陸萱攥著帕子的手緊了緊,眼里藏著幾分期待,又有些怯意,輕輕“嗯”了一聲。
……
年關的腳步一日近過一日,白鹿書院的休沐文書也遞到了府中。
陳稚魚原是一早便與陸曜說定,要親自套了馬車,同去接表弟來府中過年。
誰知那日天還未亮透,她剛從榻上坐起身,便覺一陣天旋地轉,喉頭涌上一股酸意,忍不住俯身干嘔起來。
喚夏忙遞上溫水,她漱了口,只覺得渾身發(fā)軟,想來是這些時日為陸萱的婚事勞心費神,又要打理府中瑣事,竟是累著了。
偏巧陸曜這日休沐在家,見她臉色蒼白,額頭沁著冷汗,頓時皺緊了眉。窗外風雪正緊,鵝毛般的雪片卷著寒風拍打窗欞,天地間早已一片蒼茫。
“這等天氣,你還想著出門?”陸曜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強硬,“乖乖在家歇著,表弟我去接便是。”
陳稚魚還想爭辯,卻被他按住肩膀:“風雪這么大,路滑難行,你這身子如何禁得???難不成要我一路上既要趕車,又要分心照看你?”
她望著窗外越下越急的雪,心知他說得在理。雖念著許久未見的表弟,也只能按捺下心思,點頭應了。
陸曜披了件厚實的斗篷出門時,院中的積雪已沒過腳踝。
陳稚魚在屋里坐不住,含了顆酸梅,便親自到小廚房張羅,想著表弟好不容易來一回,定要備些合口的吃食。
她挽了袖子,親手做了道表弟最愛的糖醋魚,又燉了鍋暖身的羊肉湯,廚房里的煙火氣混著肉香,漸漸漫了滿院。
暖閣里早已燒旺了炭火,地龍烘得屋里暖意融融。直到中午,院外才傳來馬車碾雪的吱呀聲,伴著陸曜的說話聲。
陳稚魚迎出去,見陸曜下馬,一個身形清瘦的少年跳下馬車,人還沒站穩(wěn),便已急急抬頭看過來,正是許久未見的表弟陳硯。
陳稚魚眼眶一紅,正要上前去接,陳硯忙三兩步跑近,一開口聲音都帶著哽咽。
“阿姐!”陳硯見了她,雙目赤紅,少年的臉上是被風雪肆虐的紅,也有見到親人的激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