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在夫人身側(cè)伺候的貼身婢女,若生母是府里有些體面的嬤嬤,吃穿用度原比一般丫鬟體面些。
可今日席間,張媛媛眼角余光一掃,卻見玉書鬢邊斜插著一支黃玉流蘇簪,流光婉轉(zhuǎn),瞧著竟有些壓不住的貴氣——這等成色的飾物,斷不是一個(gè)得臉婢女該有的。
她目光微沉,緩緩下移,落在玉書衣襟處。那領(lǐng)口繡著纏枝蓮紋,針腳細(xì)密,配色雅致,竟是一身簇新的衣裳。再瞧那料子,雖不似主子衣裙般華貴,卻也絕非婢女常穿的素色細(xì)布,分明越了規(guī)制。
同為女子,這點(diǎn)心思最是敏銳。張媛媛心頭一動,這般變動讓她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了什么,下意識瞥向?qū)γ娴年戧住?/p>
他正與陸暉低頭說著什么,眉峰微揚(yáng),似是聽了什么趣話,唇邊噙著淺淡笑意,目光全未分到這邊來,仿佛對玉書的異樣毫無察覺。
幾乎都不用問,她都可想到,若是如她這般猜想,那授意的人會是誰了,今夜這頓飯,哪里是吃飯來的?這人都收整打扮好了,只等一聲令下吧?
正思忖間,上首的陸夫人已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吩咐:“玉書,過來給大少爺斟杯酒?!边@話更是側(cè)面印證了她心中所想。
目光不由得看向一邊安靜吃飯的陳稚魚身上,見她神色平靜,似乎并未察覺有何不對,心里頭也只有干著急。
玉書垂著眼簾,斂衽上前,纖手提起酒壺,銀壺嘴微傾,琥珀色的酒液穩(wěn)穩(wěn)注入白玉杯,不多不少,恰好滿盞。她將酒杯輕放在陸曜面前,動作恭謹(jǐn),眼波流轉(zhuǎn),落在地面上。
而陸曜卻未看她,也未看那酒,抬眸看向陸夫人,語氣平淡無波:“母親,今夜尚有公務(wù)需處理,酒便不飲了。”
陸夫人原是想借斟酒讓玉書在長子面前露露臉,順勢便將那樁事說開——左右不過是給兒子身邊添個(gè)人,原是件稀疏平常的事,飯桌上定了也省事。誰知他竟如此干脆地拒絕,說什么晚間有公務(wù),聽著倒像是托詞。
“從前也沒聽聞你晚間還要忙公務(wù)。”陸夫人眉尖微蹙,語氣里帶了點(diǎn)不贊同。
這話剛落,上座的陸太師開了口,為兒子說了句公道話:“子摯的公務(wù),也不會事事與你報(bào)備,便是我也常有秉燭處理文書到深夜的時(shí)候?!?/p>
陸夫人被噎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她目光在丈夫與長子臉上轉(zhuǎn)了一圈,見二人神色都淡淡的,便將目光移向一旁安靜用餐的兒媳陳稚魚身上。
手中象牙箸頓了頓,像是在思索要如何開口,而這時(shí),身邊的艾媽媽何等眼明,立刻夾了一箸她愛吃的糟鵝掌放在碗里,湊到她耳邊低低道:“夫人別急,先用餐要緊,今夜的菜色,可都是照著您的口味做的。”
陸夫人抿了抿唇,終是按捺住了。
這事雖沒提前與兒子商量,她原也覺得不必太過鄭重,飯桌上說定便是。
可不知怎的,自陸曜入席坐下,她便隱隱覺得,若此刻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出來,他怕是要駁回來的,若是在席面上弄得下不來臺,又何苦來哉?
一時(shí)之間,席間只余下碗筷輕碰的細(xì)碎聲響,氣氛竟莫名靜了幾分。
這怪異的氣氛,知情人和看出來的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唯有陸太師和陸暉二人,是在這沉靜氣氛后的幾息中慢慢察覺到的。
飯后,陸暉扶著張媛媛先行告退。廊下燈籠搖曳,寒風(fēng)刺骨,陸暉用自己的大氅將人包在懷中,迎著寒風(fēng)離去。
廳內(nèi)只剩陸曜與陳稚魚坐著,一時(shí)無話。尋常飯后便要回書房的陸太師,此刻竟也未動,只在上首端著茶盞,指腹摩挲著溫潤的杯沿,淺啜慢飲,神態(tài)閑雅,目光卻似有若無地落在席間。
陸夫人眼角余光掃過侍立一旁的玉書,見她雙手交握于腹前,指尖微絞著帕子,雖垂著眼簾,那股子拘謹(jǐn)卻藏不住。
轉(zhuǎn)而看向陸曜,他端坐著,指尖輕叩膝頭,神色淡然,仿佛周遭一切皆與己無關(guān)。
末了,她的目光落在陳稚魚身上,緩緩?fù)拢谒「固幧宰魍A?,才開口問道:“前幾日聽聞你害喜得緊,如今可好些了?若是難熬,便傳府醫(yī)來開兩副安胎藥,總能緩解些,也省得這般辛苦?!?/p>
陳稚魚微微欠身,語氣溫和:“謝婆母掛心。不過是偶爾犯些口淡,聞著些甜膩香脂氣便覺不適罷了。院里下人們伺候得都盡心,尤其春月回來了——她剛生育過,在這些事上最是細(xì)致妥帖,兒媳有她照料,倒不覺得什么難捱。”
陸夫人頷首,嘴角牽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似是接話,又似是另起話頭:“說起春月,確是自小在子摯身邊長大的,做事穩(wěn)妥,最是可靠。說起來,倒想起秋月那孩子了——也是個(gè)沒福分的,偏與你腹中孩兒八字相沖,如今只得送出去避避,也是沒法子的事?!?/p>
陳稚魚垂眸,聲音里帶了幾分唏噓:“秋月姑娘為著腹中孩兒祈福,甘愿遠(yuǎn)避,這份心意,兒媳記在心里,也感念她的好?!?/p>
陸夫人聞言一笑,平心而論,這個(gè)兒媳雖出身不好,可無論模樣,性情,還是她的聰慧,都是挑不出錯來的,她說的話每一句都恰到好處,令人聽著舒心悅耳。
“一個(gè)在你房中伺候的姑娘,也不必你去感念她的好,如今你是府中的少夫人,后院的事將來也會慢慢交到你手上,你有容人的雅量,對這些姑娘們也都寬和,將來子摯的后宅,定是平坦順?biāo)?,不叫我和他父親擔(dān)心了。”
話墊到此處,就是要說正事了,陳稚魚笑著應(yīng)承,便聽到她接下來說——
“按理來說,你如今懷著身孕,最該安心養(yǎng)胎,這后院里頭,原該有個(gè)合心意的人幫襯著打理。秋月既走了,這空出來的位置,總需有人補(bǔ)上才是?!?/p>
陸夫人話音剛落,廳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住了一般。陸太師緩緩放下茶盞,茶蓋與杯身相觸,“?!钡囊宦暻逶?,劃破了這沉甸甸的寂靜。他目光微沉,落在陸曜身上——大兒自始至終未發(fā)一言,周身氣息卻明顯冷了幾分,像是結(jié)了層薄冰。
陸曜指尖的輕叩早已停了,此刻抬眸看向陸夫人,眼底平靜得像一潭深水,瞧不出半分波瀾,卻偏讓人覺得那水面下藏著暗流。
陸夫人似是察覺到方才那瞬間的凝滯,面上不動聲色,轉(zhuǎn)而將話頭拋給陳稚魚,語氣帶著幾分探詢:“兒媳覺得呢?”
她心里是篤定的。陳稚魚素來聰慧通透,又極是孝順,斷不會瞧不出她的心思。只要兒媳順著這話頭應(yīng)下來,這事便等于成了大半,縱是陸曜有幾分不樂意,也不好在此時(shí)駁了臉面。
誰知陳稚魚垂眸淺淺一笑,聲音溫軟卻清晰:“婆母說的是,夫君身邊,原該有個(gè)合心意的人伺候著。”
這話一出,廳角侍立的玉書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顫,握著帕子的手猛地收緊,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眼底溢出了茫然無措來。
可比起玉書那暗自的波瀾,陸曜這邊的動靜卻更顯激烈。原是穩(wěn)穩(wěn)擱在案上的茶盞,被他抬手一拂,“哐當(dāng)”一聲墜落在地,青瓷碎裂四濺,茶水潑了半桌。
這聲脆響驚得滿座側(cè)目。陸曜卻渾不在意,只慢條斯理地拂去袖上濺到的水漬,神色依舊淡淡的,仿佛摔碎的不過是片枯葉。
陸太師眉頭微蹙,沉聲吩咐:“給大少爺取方干巾來。”
玉書驚得僵在原地,臉色煞白,竟忘了上前。好在旁側(cè)伺候的丫鬟眼疾手快,忙取了潔凈的吸水巾子奉上。陸曜接過,隨意擦了擦手,目光才轉(zhuǎn)向陸夫人,語氣聽不出喜怒:“這件事,娘問她有什么用?”
陸夫人被他這舉動鬧得心頭一跳,遲疑著道:“后院之事,終究要交給你媳婦兒打理,娘不問她,問誰去?”
陸曜忽然笑了。往日里溫和的眉眼,此刻竟染上幾分邪肆,眼角眉梢都透著股不羈的散漫,倒像是換了個(gè)人。
“給兒子房中安排人,總要兒子自己喜歡才行吧?”
陸夫人一聽這話,注意力頓時(shí)全被勾了過去,心頭既驚且疑——他這態(tài)度,分明是松了口?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不對,他這語氣里的漫不經(jīng)心,反倒透著幾分不馴。
果然,下一刻便聽他續(xù)道:“兒子娶妻尚不足一年,轉(zhuǎn)瞬也要當(dāng)父親了。眼下重中之重,是在朝堂上站穩(wěn)腳跟,斷不肯在后宅瑣事上多費(fèi)心思。況且……”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落在陳稚魚身上,那眼神里的溫和與篤定,是方才未曾有過的,“兒子對這個(gè)媳婦兒,滿意得很。并不想多添個(gè)人在房中伺候,平白礙手礙腳,擾了清凈。陳氏將兒子照顧得妥帖周到,已是足夠。”
他頓了頓,語氣添了幾分冷硬:“兒子也并非那些耽于內(nèi)帷的二世祖,離了女人便寸步難行。此事,娘不必再提了。”
一番話擲地有聲,竟堵得陸夫人再難開口。廳內(nèi)靜得落針可聞,只余燭火偶爾爆出的噼啪輕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