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秋日淫雨霏霏,京城暑氣早已褪盡,只余一身濕涼。
墨蘭居內(nèi),云嬋正倚在窗下軟榻上,眉宇間籠著層倦意。
前幾日一場秋風(fēng)透窗,她一時疏懶未加防備,竟染了風(fēng)寒,初時不過頭昏鼻塞,只當(dāng)小恙未放在心上,誰知這兩日越發(fā)懨懨,連帶著性子也添了幾分煩躁。
已近晌午,雨絲仍斜斜織著。
云嬋支著下頜看向窗外,素白指尖無意識在腿上輕敲著。身側(cè)的大丫鬟夏蓮剛從院外回來,在門口收了油紙傘,敲了兩下落清了上頭的雨水,才進(jìn)屋來。
見姑娘面前的窗戶還半敞著,便要上前關(guān)窗:“姑娘,風(fēng)里帶著潮氣,仔細(xì)加重了寒癥?!?/p>
\"且開著吧,悶得慌。\"云嬋聲音微啞,是病后的慵懶,卻透著不容置喙的意味。
夏蓮手一頓,終究不敢違逆,垂手侍立一旁回話:\"奴婢方才去前院打聽了,三少爺不在府中。\"
云嬋聞言,指尖動作停了停,隔了片刻才牽起唇角,那笑意卻未達(dá)眼底,反倒透著幾分譏誚:\"三哥在京中又無什么至交好友,你說,他能去何處?“
夏蓮心頭一緊,忙垂眸斂目不敢接話,這位姑娘的心思素來難測,尤其涉及三少爺,更是半點錯不得。
”怎不說話?“云嬋抬眼掃她,目光清冷如霜,翹著的雙腿踢了踢,滿目不耐:”我方才問你話呢。\"
夏蓮膝蓋一軟,忙屈膝告罪:\"奴婢愚鈍,不敢妄議主子。\"
云嬋“嘖”了一聲,沒什么趣味地移開目光,看著窗外的斜斜細(xì)雨,冷冷一哼:“若我猜……此時天光正好,正適宜醉生夢死在銷金窟里。”
連連冷笑,又漫不經(jīng)心道:“在家時,那女人管得緊,他倒也疼她,是許久沒外出找樂子了,這不就憋壞了?”
話說得風(fēng)輕云淡,但眼底的妒意瘋長,夏蓮只當(dāng)未聽見,只當(dāng)未看見,可心里,難免埋怨這個難伺候的主子。
她自小服侍,自是知道這位主子是個什么脾性,自他們兄妹突破了禁忌,云家云和院貼身伺候云嬋的人,如履薄冰,過上了隨時斃命的日子,主子們行事恣意妄為,毫不顧忌,何嘗管他們的死活?到了東窗事發(fā)那日,最先受害的,便是她們。
她也委實不能理解,當(dāng)初種種,不皆是兄妹二人偷嘗禁果,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致?如今三少爺有了家室,且對那溫和的三少夫人愛重有加,本是一段佳話。唯有她,每每見了都要冷嘲熱諷一番,可憐三少夫人一直以為是這個小姑子不喜她,還事事討好,處處將就,若她知道這里頭的齷齪……只怕是要惡心的隔夜飯都吐出來。
正低頭暗自思忖間,小丫鬟綠萼跑了進(jìn)來,氣都沒喘勻,發(fā)尾還在滴著水,就急急道:“姑娘!奴婢在小池塘碰見秋月了!”
夏蓮眼皮一跳,寒意上涌,擰著眉看去,那邊本興致缺缺尚陷入煩心事的云嬋一怔,頓時放下雙腿,起身走近兩步,胸膛內(nèi)氣翻涌幾息,而后才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來。
“真是許久未見老熟人了?!?/p>
那如同獵手盯上獵物的表情、語氣,令夏蓮狠狠打了個顫,跟上去時,路過那綠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主仆二人執(zhí)傘出了院門,初時雨絲尚細(xì),行至半路,天際忽滾過一聲驚雷,豆大的雨珠驟然砸落。
云嬋恍若未聞,目光死死鎖著池邊那抹白影——秋月一身素衣立在雨中,身后丫鬟正為她撐傘,她竟還有閑情逗弄池中游魚,唇邊噙著一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渾身上下哪還有當(dāng)初卑躬屈膝的下等模樣?
“久不見故人,今日再見,竟不敢相認(rèn)了?”云嬋的聲音清亮,穿透雨幕落在秋月耳中。
見她身子狠狠一怔,竟拔步就要往反方向走。
云嬋勾唇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腳下未動,只懶懶揚聲:“站住。”
那二字似有千斤重,秋月慘白著臉,腳步猛地頓住,像被無形的線牽住了一般。
她垂著頭,眼神飄忽,連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顫,偏生不敢抬眸看過來。
這般惶恐怯懦的模樣,倒讓云嬋心頭的郁氣散了大半,連帶著風(fēng)寒帶來的昏沉都輕了些。
她緩步上前,目光掃過秋月身后的丫鬟,唇角微微勾起,慢悠悠開口:“夏蓮你瞧,曾經(jīng)都是一等的丫鬟,如今人家搖身一變成了主子,倒覺能挺直腰板,連我都敢視而不見了呢。”
夏蓮立在身后,神色沉郁,聞言只干笑一聲附和:“秋月姑娘確是有福氣的?!?/p>
云嬋已走到秋月面前,看著她微微發(fā)抖的肩頭,輕嘆著似是惋惜:“你呀,若也學(xué)人家舍得臉面,脫得下衣裳,何愁過不上人的日子?”目光在那撐傘丫鬟身上打了個轉(zhuǎn),嘖嘖有聲,“如今連伺候的人都有了,真是出息?!?/p>
秋月的嘴唇顫得更厲害了,過了許久才擠出蚊蠅般的細(xì)語:“表姑娘。”
“哦?原來還記得我?”云嬋故作訝異,細(xì)細(xì)打量她躲閃的眼,“那方才叫你,怎的轉(zhuǎn)身就走?”尾音漸漸冷下去,眼底那點刻意裝出來的漫不經(jīng)心褪盡,只剩一片寒涼。
秋月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心頭懼意,緩緩抬眸。
她的目光撞進(jìn)云嬋那雙如毒蛇般黏膩冰冷的眼里,恰逢天際閃過一道慘白的電光,映得兩人神色各有不同。
沉悶的雷聲在云層后滾動,混著她極力平穩(wěn)的聲音:“多年不見,表姑娘風(fēng)采依舊,想來這兩年在云家,過得極好?!?/p>
“這兩年”“極好”這些字眼剛落,驚雷陡然炸響在頭頂!云嬋猛地反應(yīng)過來——這賤人是在嘲諷她嫁入夫家又被送回娘家的事!
她本就不是會忍的性子,此刻被一卑賤之人當(dāng)眾嘲諷,安能放過?怒火直沖頭頂,揚手便要往秋月臉上扇去。
“這是在作何?”
一道清麗的聲音自廊下傳來,不大,卻像冰珠落進(jìn)滾油里,在這僻靜處驟然炸開。
云嬋一驚,理智猛地回籠——此處畢竟不是云家內(nèi)院,她硬生生收了手,循聲望去。
只見廊下立著位姝麗少婦,身著煙青色對襟襦裙,外罩乳白薄披,發(fā)髻高挽,滿頭珠翠在雨霧中閃著瑩光——不是那陳稚魚又是哪個?
雨勢越發(fā)大了,隔著茫茫雨幕,兩人四目相對,都看不清對面藏在水汽后的神情。
秋月暗暗松了口氣,悄然后退半步,與云嬋拉開距離。
廊下的陳稚魚眸光清亮如泉,素手輕攏披帛,目光落在瑟瑟發(fā)抖的秋月身上:“還愣著做甚?叫你出來辦點事,倒磨蹭這許久,還要本夫人親自來請?”
秋月呼吸一窒,忙低著頭往廊下走。
云嬋瞇起眼,看著這一幕,手指扣住,心頭暗暗思忖起來。
雨珠噼里啪啦砸在油紙傘上,震得傘骨微微發(fā)顫。
云嬋揚聲開口,聲音混在雨聲里,連她自己都不知陳稚魚聽真切了幾分:“表哥新娶的夫人,果然大度,竟能與先前的通房和睦相處,真是叫我嘆服?!?/p>
這話如淬了毒的針,直刺人心,秋月心頭猛地一緊,下意識抬眸去看前面少夫人的臉色,那慌張的模樣恰好落入云嬋眼中,她嘴角的得色越發(fā)明顯。
陳稚魚卻只微微側(cè)過臉,連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給云嬋半分。
那份不待見的傲慢,幾乎要穿透雨幕漫溢出來,聲音更是冷峭如冰:“表姑娘要學(xué)的還多著呢。不過這點事就叫你嘆服,可見對后院的規(guī)矩見識不深,也是,表姑娘自小嬌養(yǎng),出了嫁反倒多數(shù)日子在云家過,哪里有機(jī)會學(xué)做少夫人的道理?”
“你——”
沒料到她竟敢這樣說,云嬋臉色驟白,喉頭像是被什么堵住,剛要發(fā)作,卻見陳稚魚已轉(zhuǎn)身攜著秋月往回廊深處去了,連個背影都透著疏離孤傲。
生平頭一遭被人這般羞辱!云嬋捏緊拳頭,指節(jié)泛白,指尖幾乎要嵌進(jìn)掌腹的皮肉里。
身后的夏蓮屏住呼吸,目光閃爍地望著那遠(yuǎn)去的背影,只聽姑娘強(qiáng)壓著怒意的聲音咬牙切齒:“小人得志!在小姑面前裝得溫婉和順,轉(zhuǎn)過身就原形畢露!你看她那狂妄樣子!若不是嫁了表哥,以她的身份,也配這樣與我說話?”
說罷猛地轉(zhuǎn)身就走,恨恨道:“她敢這般羞辱我,我定要去小姑跟前狠狠告她一狀!”
怒火沖昏了頭腦,竟絲毫沒顧忌這一狀告出去,會將那些見不得人的舊事牽扯出多少。
夏蓮心頭一慌,忙快步跟上,急聲道:“姑娘萬萬不可!怎可為這點事去擾姑奶奶清凈?您忘了先前……”話到嘴邊又猛地咽住——那些觸霉頭的話哪里敢說?
她忙轉(zhuǎn)了話鋒,聲音都帶了幾分哀求:“姑奶奶近來身子不適,若知道您在府中與少夫人起了爭執(zhí),怕是要動氣的呀!”
云嬋一頓,心緒翻涌經(jīng)久不停,想到小姑之前的態(tài)度,想到這個陳稚魚如今將陸府上下都打通了——
這些日子在陸家,聽說她剛學(xué)了點規(guī)矩,就敢大刀闊斧地實行新規(guī),偏偏還有那么多人對她感恩戴德,她只覺故弄玄虛,不過是為了在陸府快速站穩(wěn)腳跟的手段罷了。
又聽說陸家兩個姑娘對她皆是好話與信服,私下打聽到陸萱似乎曾與她不對付,便想從她身上入手,哪知,她剛透出個對陳稚魚不喜的意思,又言語間對那陸萱都是理解和心疼之意,那原本還溫和笑應(yīng)的陸萱立馬變了臉色——
“母親時常教導(dǎo),一家子兄弟姐妹,妯娌姑子都應(yīng)當(dāng)和睦相處,嫂嫂自嫁進(jìn)家門來,對我們便多有照拂,云嬋表姐這話,我甚不解?!?/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