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止戈院,陳稚魚還沒如何,田嬤嬤和喚夏就已如吞了蒼蠅一般惡心,兩人嘴上不說什么,那眉心就快要擰成疙瘩了。
陳稚魚未察覺,只叫田嬤嬤去給昨夜救火的仆役發(fā)放賞錢,以資鼓勵,以作安撫,令又命鴻羽去趟管事處,給秋月姑娘撥一個粗使丫鬟,看陸夫人的意思,即便不抬舉她,也不能薄待了去,眼下只是說讓其先住進(jìn)止戈院來,其他的,要靠自己去悟了。
既然已經(jīng)是名義上的通房,也不可如過去那般對待。
從前止戈院沒有女主人就罷,陸曜是主子,秋月是婢子,陸曜不放在心上,誰又管她死活?如今既有少夫人,那么安排過去侍奉的人,就得看她了。
今日陸夫人提點(diǎn)的一些話,她也深以為然,并非要一個賢良淑惠的好名聲,而是這些事,都是她分內(nèi)之事。
這世間人大都對女子苛刻,無人會在意陸曜先前如何對一個通房丫鬟,得寵失寵都被看作一個女人的魅力和本事,而非男人長情與否,但卻會計(jì)較她這個少夫人,對后院的妾室、通房是否寬厚大度。
所以,之前是陸曜不讓她多管,而近日,借著落芳齋焚毀一事,她也要起自己的作用了,但介于秋月先前被陸曜嫌惡一事,陳稚魚還是多留了個心,命喚夏叫喆文傳來交代幾句話。
“你在大少爺身邊服侍時間較長,最是了解大少爺脾性,眼下需你去辦兩件事。第一件事,為秋月姑娘在止戈院找個合適的廂房先安置,我已叫人去管事那兒要個粗使丫鬟先給她身邊放著;這第二……秋月此人我并不了解,只曉得她先前做過何事,惹了大少爺厭煩,人住進(jìn)來,還要派兩雙眼盯著,若有什么不對,及時制止、及時來報(bào)?!?/p>
喆文聽到第一件事的時候就覺大事不妙,那秋月如何能住進(jìn)來?。恐髯又懒?,還不扒了他的皮!但轉(zhuǎn)念一想,今早少夫人才去請安,以他對少夫人的了解,她不是個多事之人,多半是夫人那邊要求的。
再聽第二件時,心里愈發(fā)有了章程,夫人不知主子厭惡秋月至極,此番是為難了少夫人,殊不知,真叫人惱火的是主子啊!
好在少夫人知曉主子介懷,叫人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喆文松口氣,領(lǐng)了命出去辦事時,給手下的小廝交代道:“晚間主子回了立刻報(bào)我一聲,不可拖延?!?/p>
他得趕在主子見到少夫人前,將秋月的情況說清楚,否則,遇到秋月的事一點(diǎn)就燃的主子,得知是少夫人安排秋月住進(jìn)來的,豈不是要對少夫人發(fā)火?
但往往,安排得極合理、極完美時,意外就會發(fā)生。
一早上完朝,本可下個早值的陸曜被太子拉去醉仙樓敘話,前頭語義含糊地提了一些近些日子,他們搜集的些懷王黨罪證,說著說著,話題不知怎的,被引到后宅之中了,此時,太子齊珩已顯醉態(tài),捏著酒杯問他:“子摯你與我明言,實(shí)則你家也不是真想把女兒送進(jìn)東宮吧?”
饒是關(guān)系再親密,議起這個話題,陸曜也多保留了分心思。
“此乃家事,父親……”
齊珩抬手,止住了他的話,輕笑一聲:“又要拿父母之命那套來糊弄我,怎的?你我即便要成郎舅關(guān)系,也還如以前一樣,你現(xiàn)在就要同我生分了?”
陸曜嘆息一聲,看他,無奈道:“殿下是君,我為臣?!?/p>
“我又豈是那一朝得勢、誅戮忠良的不義之人?”
話到了此處,陸曜再說什么君臣之禮就無趣了,才道:“家妹尚小,殿下也是看她長大的?!?/p>
齊珩緩了口氣,總算聽到了點(diǎn)兒愛聽的話,聞言笑說:“我知,阿茵在我心中,如小妹一般純摯溫良,她若出嫁,我必以東宮名義,為她備上厚厚的嫁妝。”
太子此話,已表明心意,陸曜無言,私心里來說,他亦不希望陸茵嫁入東宮,將來入主中宮,一輩子困在深宮,身系家族使命,將來陷入爾虞我詐的爭寵算計(jì)中。
忽有暖風(fēng)穿樓牖而入,吹散樽前氤氳酒氣,辛烈的酒香混著殘夏余溫掠過鬢角,教人靈臺清明,齊珩說完,叫風(fēng)這么一吹清醒幾分,自覺失言,與他解釋:“阿茵是極好的,我并非不喜她,只是你也知宣莨,自幼的情分,我與她之間早已情誼甚篤,她因家室,做不得正妃已是我虧欠至極……”
陸曜看他醉酒失態(tài),仿佛不止是為這樁婚事而愁,似是心里還有別的心事所致,移開目光,道:“殿下無需解釋,殿下與側(cè)妃本就是佳話,只是朝局弄人,總叫人不得已。”
齊珩泄了口氣,聞言只是一笑,笑得極為冷淡,頗有自嘲之意。
“不得已……沒什么不得已,我那側(cè)妃溫婉大度,得知母后為我擇太子妃,你猜她怎么說。”
不等他回答,便自顧自地道:“她說未來太子妃必出世家,德行兼?zhèn)洌M(jìn)門后,她會恭順敬畏,惟愿我與太子妃恩愛不疑,鶼鰈情深,這傻女人……分明不知我心里在想什么?!?/p>
陸曜只說:“側(cè)妃心明眼亮又寬和大度,殿下應(yīng)開心才是?!?/p>
齊珩看他一眼,神情復(fù)雜,難以言說心里的復(fù)雜感覺。
“若你夫人,見你納妾取色,還舉雙手贊成,你可會開懷?”
陸曜也喝了些酒,酒氣上頭,心覺不能再喝了,神態(tài)自然地撇了手中的酒,為自己倒了杯溫涼水,一派理所當(dāng)然地道:“那是自然,妻者為賢,料理后宅,管理姨娘通房是常事,若在此事上鬧個不休,才叫人頭疼?!?/p>
齊珩看他的目光愈發(fā)奇怪了,心里暗暗搖頭,與他說:“這是你剛成婚不久的想法,待兩人相處日久互生情意,她會為你酸、為你醋,才是將你放在心尖尖上,若她對你后院不痛不癢,那只能說明她對你無意?!?/p>
陸曜只覺太子此刻醉得不輕,阿魚怎會對自己無意?不過是她賢良,品行高尚,有容人雅量,搖頭輕嘆:“既要娘子寬和大度不妒忌,又要其為你爭風(fēng)吃醋以示愛重,殿下,您這是反復(fù)無常,叫人為難,總歸在我這,絕不會出現(xiàn)這種事?!?/p>
齊珩大約真是醉得不輕了,聽了這話一個勁兒地笑,笑得陸曜心頭發(fā)毛。
……
送回了太子殿下,陸曜長出口氣離開,打馬回府,青驄馬穿過榮華大道,余光瞟見道邊的“夏友安”,勒繩止步,將韁繩給了門口侍者,拔步進(jìn)了里頭,順手買了些一口酥、七巧點(diǎn)心、糯米涼糕,又風(fēng)一陣似的結(jié)賬離去。
當(dāng)年陸狀元打馬游街十分風(fēng)光,店里也有認(rèn)出他的,竊竊低語:“陸公子這時候來這兒?莫不是給家中小娘子帶的糕點(diǎn)?”
有人接話:“這個我知道,才不久還見陸少夫人親自來了一趟,據(jù)說是家宴準(zhǔn)備糕點(diǎn),想是那位少夫人喜歡,陸公子才專門跑一趟吧?!?/p>
小二趁機(jī)宣傳:“各位所言極是,咱們家的糕點(diǎn)是京中老牌了,陸少夫人吃了都說好,這不,陸公子又來買些,回去討娘子開心?!?/p>
世族的家長里短、桃色新聞總是叫人津津樂道,尤其是平日看著端正肅直的陸家公子,也會為娘子歡心,紆尊降貴親自來買糕點(diǎn),這般反差,令人樂道,都哄笑一團(tuán)。
“小二,那一口酥再給我包兩盒,我也給家里娘子買了嘗嘗味?!?/p>
小二笑得見牙不見眼。
……
陸曜邁著大步,轉(zhuǎn)過三道垂花門,朱漆儀門上“止戈”匾額映著日光,微微瞇眼,越過門前的看守,一手負(fù)在身后,一手提著點(diǎn)心,心情頗好地大步入內(nèi)。
守在門口的小廝見了忙打起精神,等主子走過,正要找管事,卻四下不見人,而此時,喆文正親自帶著秋月入了干凈的廂房,小廝冷汗津津,問清了廂房的位置拔腿就跑。
穿過云紋甬道,瞥見西側(cè)流觴亭的竹簾半卷,黃裙丫鬟手捧著切成月牙瓣的香瓜往亭中送,頓足,才見平日悶在屋里的人兒,此刻閑在亭中,擺了文房四寶,婷婷裊娜地立在飄蕩的紗幔里。
風(fēng)起時,露出一身菡萏色的齊胸襦裙,未顯腰身,卻描繪出白嫩的胸脯,令他望之神動,目光自上而下將她打量,一頭青絲挽成凌云髻,利落地盤在頭上,露出一截白皙修長的頸,隨著她低眉執(zhí)筆,凌云髻攢著點(diǎn)翠步搖輕輕搖晃,鬢邊斜攢了白玉茉莉花簪,隨著她皓腕動作,似也在輕顫,那花香好似都遠(yuǎn)遠(yuǎn)飄來,令人心神皆靜。
緩步朝她走進(jìn),立在外頭的喚夏剛想提醒,就見男主人比了個“噤聲”的動作,那雙微醉的眼,卻是分毫沒離開里頭的姑娘。
陳稚魚握著羊毫,靜心抄寫著「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jīng)」,將當(dāng)中一句一氣寫完,才抬眸盈盈望去,眼角綻出柔柔笑意,恍若池水漾開的漣漪,走近一步方覺菡萏香裹著墨韻,蓋過他手中糕點(diǎn)的香氣。
方才他走近時,陳稚魚就察覺了,只是一心寫好要送給陸夫人的經(jīng)文,故而沒做聲,見他亦悄聲前來,放下羊毫筆,蓮步朝他移近,目光落在他手上熟悉的包裝上,微微仰頭問他:“夫君去了夏友安?”
所有的思緒回到她的眼眸,與她相視淺笑,帶著淡淡的酒氣,道:“與太子在外吃了點(diǎn)酒,剛好路過那處,記得你先前提過一嘴,說他家一口酥味美,便順手買了一些?!?/p>
說著,將糕點(diǎn)放在一邊桌案上,伸手去攬她的腰。
溫香軟玉入懷,撫慰他情緒甚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