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的經(jīng)歷讓陳稚魚懂得察言觀色。
她不止發(fā)現(xiàn)這位婉舒姑娘不大待見自己,還能察覺到陸家人對她的微妙之意。
新娘子的洞房,可有年長或年輕的女子在這兒待著說說話,但一般有些人待的一會兒就走,留下的都是和本家近的,這位一句帶過的婉舒姑娘,明顯不是陸家人。
而她,也是個沉不住氣的,呆了會子,見一屋子人并不與新娘子道出自己的身份,忽而一笑,露出個人畜無害的笑來。
“陳姑娘是云麓來的,想來沒聽說過木家吧?!?/p>
此話一出,陸茵微微蹙眉,陸萱則有些訝異的看向她,而榮大伯家的陸蕓,則挑挑眉頭,靜待好戲。
陳稚魚將這些人的反應(yīng)收入眼底,隨后看向說話的婉舒,道:“云麓也是大齊之地,怎會沒聽說過木家呢,前年朝廷派了木家人去治水患的事,也曾傳到云麓?!?/p>
她聲音輕柔,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軟和,先前灃縣鬧水患,皇帝用了木家二房的嫡子任巡視官,前往灃縣治水,哪知初入灃縣便出師不利,不僅弄丟了朝廷撥下來的救災(zāi)銀,自己還一個不慎被抓去了匪窩做人質(zhì),當(dāng)?shù)毓俑昧巳觳艑⑵渚瘸鰜?,?jù)說當(dāng)時好不狼狽,這位治水官剛到灃縣就出了名。
此事實在不光彩,也確實流傳甚遠,陳稚魚當(dāng)時剛滿十四,跟著舅母在街上扯布時聽說的。
如今,這位姑娘有意在她面前提起木家,便是想看她的反應(yīng),她弱沉不住氣自亂陣腳,今日當(dāng)著這幾位剛歸家的大姐、嫂嫂、妹妹們的面,是要出大丑的,到時在她們心里留下個壞印象,自己這個新婦,便在同輩人面前失了臉面。
但若裝作懵懂無知,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婉舒姑娘都亮出刀子了,她若一味退縮裝樣,保不齊叫人覺得她是個軟柿子好捏,況,還未成婚時,陸夫人便與她說過,一旦嫁入陸家,便要牢記自己是少夫人,未來的家母,無需一味做小伏低,該立起來時,就要挺得板正。
眼下,有人送上門來吃排揎,她也能借此機會“立威”,未必不是好事。
果然在她說完那事后,木婉舒的臉色不好看,原因無他,只那位治水官便是她親哥哥,為此事自家丟了好大的臉面,皇帝雖嚴懲了那窩土匪,安撫了巡視官,但從此以后,大哥就再也沒得到過重用了啊!
木家二房眼見失勢,大房就是唯一的指望,可誰能想到,年前因為皇帝一通斥責(zé),毀掉了兩位權(quán)臣的聯(lián)姻,雖說受責(zé)的是陸家,可木家這幾年也是不順到了極致。
原本關(guān)系微妙的木家大、二兩房,如今也擰成了一股繩,她自己的堂妹失去的婚事,叫一個村姑頂上,她自是要來替堂妹看看,究竟是怎樣一場婚禮,陸家又娶的個怎樣的女人。
方才喜帕被挑起,滿屋的反應(yīng)和她自己片刻的失神騙不了人,這個女的確實漂亮,但…在如何,也是個上不了臺面的花瓶罷了。
她想提起木家,看她搶了旁人的婚事知不知羞恥,誰知她竟能反將自己一軍?
一句話直擊痛點。
這里頭,怕是只有陸蕓,這個從小在邊關(guān)長大,長大后也只愛跟在姨娘身邊,平素與大姐嫂嫂的關(guān)系不太好的她,不曉得那年木家人去治水患有什么的。
還傻氣地問出了口:“那是什么事?從未聽說過。”
原本贊許地看著小堂弟妹的堂姑姐兒陸菀,聽了自家小妹問出這么個沒頭沒腦的話來,眼神一冷,看了她一眼,余光只見那木婉舒氣得臉色都不自然了。
陳稚魚只微低了頭,裝作沒聽見。
陸菀:“你常年在邊關(guān),京里的事能知道多少,既這般好奇,等這兩天忙過了,阿姐再好好教你。”
陸蕓一聽這話,瞬間住了聲,她知道,大姐這么說,是不高興了。
一時,屋里無言。
好在暉二嫂嫂是會救場的,笑著同屋里的人說:“咱們在這兒也影響新娘子歇息,不若出去看看戲,聽說今日專門請了說書人,是京城的名嘴呢!”
有人遞臺階,自然就下了,木婉舒松了口氣,率先走了出去,其他人便和陳稚魚點頭示意后,紛紛退了出去。
屋里一空,喚夏都覺松了口氣,看了眼神色不明的田嬤嬤,又看向垂眸不語的姑娘,也選擇了沉默不言。
田嬤嬤雖沒說什么,但方才看向陸蕓姑娘的臉色不大好,心里正想著何時有機會了,要去同當(dāng)家主母好生說一聲,這位姑娘實在沒規(guī)矩,要好好教教了。
待了會兒,田嬤嬤被人叫走,好在新房這邊有許多人伺候,她離開一時半刻也不打緊,
只她走出去之后,喚夏才蹲在姑娘腳邊,小聲說道:“暉奶奶真是好和氣的主子,姑娘有這般妯娌,是好事?!?/p>
曾在方府伺候,她便見過方家別房的那些妯娌們,面上和氣,背地里什么陰招損話都來,都是同樣出身,誰也不服誰,誰都想壓上一頭,隱形的競爭從未松懈過。
今日這種日子,若是想給新娘下馬威,暉二嫂嫂只要冷眼旁觀就是了,偏偏還出手相幫,可見性情如何。
見其他丫鬟都守在門口方向,喚夏又壓低了聲音,對姑娘說道:“就是這位陸蕓姑娘,腦子不大靈光,看不出那個木家的機鋒,問的話叫人尷尬。”
陳稚魚這才抬頭,余光掃了眼門口處,隨后神色沉靜地對她說:“許是久在邊關(guān),不了解京里狀況,且年紀還小,有些好奇也是正常的。”
喚夏只覺得這位姑娘平白扯破了紗層,叫人無語凝噎!
“哪里小了,看著和姑娘差不多……”
見姑娘無奈地看著自己,喚夏抿抿唇,噶然一笑,不再說下去了。
“還未如何,別把人想得太壞,咱們剛?cè)腙懜?,許多事也還在摸索中,莫要為自己設(shè)定太多敵對。”
陸家人對她來說皆陌生,尤其是日后經(jīng)常打交道的女眷們,她不想一開始就虛空索敵,那樣也太累了。
……
晚星繁多,前院的喧鬧聲漸漸遠去,喆文扶著大少爺往后院去,扶著離開了人群,原本腳步虛浮的大少爺才站直了身,看著一點事也沒有的自己走了起來。
喆文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暗暗:裝得真是像??!
還未走進止戈院,忽見門口站著一細瘦身影,喆文看清楚了,也頭皮發(fā)麻了,轉(zhuǎn)頭看著大少爺,見他未察覺,不由低聲提醒了一句。
“主子,秋月姑娘過來了。”
陸曜微愣,眉頭鎖起,抬頭看過去。
那走廊下,一碧人穿著茜色衣裳,手里提了個紙燈籠,目光遙遙,向這邊望過來,目光對視上后,她才上前,到他面前盈盈一拜,從前便虛弱的身子,此刻好似紙做的一般,風(fēng)一吹便要散了。
昔日主仆,如今只剩下冷臉相對。
“少爺大喜,奴本是想著去新房伺候,但守房嬤嬤不叫奴進去,奴便不能在少夫人面前盡心了。”
陸曜冷了臉:“你還去找過少夫人?”
秋月低下眉眼,一副柔軟模樣,聞言嘆息一聲,喏喏應(yīng)是。
“你也配去見夫人?”冷聲帶刺的一句,叫秋月霎時白了臉,不可置信的抬頭看向他,更是因為他這一句不留情的話而搖搖欲墜,看模樣凄楚,好不可憐。
“過去三年了,爺還在怨奴嗎?這些年您處處冷著奴,可知奴也為您傷心,即便當(dāng)初奴一時糊涂,終究也是不曾真的惹出禍來,奴自小便在您身邊伺候,而今,您已娶了夫人,不能寬恕奴嗎?”
陸曜不耐煩聽她說這些,今日的大喜之日,不愿叫不相干的人擾了心情。
再是不看她一眼,讓喆文送她回去,自己抬步就走,留下一句:“滾回你的院子,若再出現(xiàn)在爺?shù)拿媲?,休怪爺不留情面?!?/p>
喆文看著她,見她掩面哭泣,一點也不為美人落淚而心存可憐,只道:“好好的日子,偏要來惹爺不快,你可是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p>
他們這幾個,都是從小伺候大少爺?shù)?,情分非比尋常,若非如此,就憑爺?shù)钠?,這個秋月還能好好待在這兒?只怕早就被發(fā)賣了!
秋月不敢同主子犟,但面對喆文,那些心酸委屈一股腦都涌了上來,她捏著帕子哭:“都逼我,逼死我好了!這么多年,我也吃夠了懲罰,爺真真是狠心,這么多年的情分,竟冷了我這么久……”
喆文越聽眉眼越冷,忍不住諷道:“你也知是這么多年的情分,莫忘了,與你一道的春月,前年嫁了吳管事,如今孩子剛滿兩月,爺就派人送了不少東西去,爺念舊情,卻不敢念忘恩負義之人!”
秋月一時怔怔。
“你自己做了錯事,還敢怪主子無情,若非要留你性命,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夫人和老爺知道了,你還有命活嗎?”
秋月一時打了個冷戰(zhàn),瑟瑟不語。
看她喪氣離開,喆文搖搖頭,就連他都看出來秋月打的什么鬼主意了。
主子的新婚之日,她這個曾經(jīng)侍奉左右還沒個名分的人,能不急嗎?
這眼巴巴的想堵新房,不過是想在少夫人面前刷個臉,也好為她自己掙個名分回來。
真是可笑,即便少夫人松口應(yīng)了,大少爺那也絕不會應(yīng)允,她這算盤打的響亮,卻實實在在惡心了爺,真是作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