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良言和小福子守在內(nèi)室門口,大概已經(jīng)知道是晚余來了,神情沒有多少驚訝,更多的是凝重,彎腰恭敬地給她行禮。
晚余沒說話,跟著徐清盞走了進去,沈長安默默跟在兩人身后。
紫蘇追上來,被孫良言伸手攔?。骸白咸K姑娘,你就別進去了。”
紫蘇的淚嘩嘩地往下流:“讓我進去吧,我要陪著娘娘,我怕她會承受不住?!?p>孫良言嘆了口氣,卻不打算妥協(xié)。
胡盡忠隨后趕到,扒開孫良言的手,對紫蘇說:“走吧,我陪你進去?!?p>孫良言瞪了他一眼,但也沒再阻攔,看著兩人走了進去。
內(nèi)室很大,裝飾雅致又奢華,卻散發(fā)著濃郁的藥味,靠墻擺放著一張紫檀木雕花大床,床上垂掛著青色帳幔,一個身穿灰色僧袍,高挑但很清瘦的男人負手立于床前。
聽到腳步聲,男人回過頭,對上晚余望過來的目光。
男人長了一張和祁讓一模一樣的臉,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沒有頭發(fā)。
晚余已經(jīng)麻木的心還是狠狠抽動了一下。
祁望!
真的是他。
紫蘇沒有看錯,真的是他回來了。
如果這宅院是祁讓特地為自己建造的,那么祁望出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足夠說明祁讓早就知道他回了京城。
確切來說,應(yīng)該是祁讓叫他回來的,否則他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他出現(xiàn)在這里,又是為了什么?
晚余越過他,看向垂落的紗幔。
紗幔后面,隱約有一個平躺著的人影。
“阿彌陀佛,娘娘在上,貧僧這廂有禮了。”祁望豎掌彎腰對晚余行禮,那雙和祁讓一模一樣的鳳眸如古井無波。
晚余與他對視,將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平靜的面容之后:“忘塵大師,別來無恙?”
祁望又念了一句佛號,直起身道:“多謝娘娘掛懷,貧僧無恙,娘娘無恙否?”
晚余沒回他,直接問道:“皇上呢?”
祁望看看她,又看看沈長安和徐清盞。
沈長安和徐清盞都沒有說話。
祁望便退開一步,伸手作請:“娘娘自己看吧!”
晚余深吸氣,走到床前,抬手掀開了床帳。
鋪陳著華美織錦云緞被褥的寬大床榻上,祁讓一身雪色中衣安靜地躺著,蒼白如冷玉的面容陷在繡著玉堂富貴的軟枕間。
裸露在外的左手手肘上纏著白色紗布,血色浸透素紗,仿佛飄零在雪地上的紅梅花瓣,妖冶而頹靡。
沒有被紗布包裹的地方,還有一道道新舊不同的傷痕,就像她曾經(jīng)在他手腕上見到的那樣。
她問過他那些傷是怎么來的,為什么一直好不了,后來,那些傷不見了,她以為是好了,沒想到只是換到了她看不見的地方。
然而,這個安靜躺著的人,以及這累累的傷痕,雖然震撼,卻不足以讓她崩潰,真正讓她震撼到崩潰的,是一個靜靜躺在祁讓臂彎里的嬰孩。
那嬰孩被包在一張百家布做成的襁褓里,小小的一團,安安靜靜地躺在祁讓臂彎里,仿佛那里是世間最安穩(wěn)的歸處。
燈光搖曳下,孩子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蝶翼般的陰影,小嘴微張著,發(fā)出輕淺的有些困難的呼吸,帶動著胸膛在襁褓中上下起伏。
晚余兩腿發(fā)軟,身子搖晃,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手指用力攥緊床帳,攥到指節(jié)發(fā)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驟然緊縮的瞳孔死死盯著那孩子的臉,顫抖的雙唇微微張著,卻發(fā)不出聲音,眼前的一切像是被撕裂又拼湊起的幻象——
孩子胸口微弱的起伏,皇帝手臂上未愈的傷痕,一切都荒謬的像一場夢,甚至是她做夢都夢不到的情形。
她的腦子嗡嗡作響,像是有人拿著鈍器狠狠敲碎了里面的什么東西,曾經(jīng)那痛徹心扉的絕望、那些哭到干涸的眼淚,毀天滅地般的仇恨,火盆里騰騰燃燒的圣旨,都在這一刻成了一個笑話。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該做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也不知道那溢滿胸腔的是狂喜還是憤恨,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擠壓,榨出了淋漓的血水。
膝蓋忽地一彎,她踉蹌著往地上倒去。
“小魚。”
徐清盞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將她扶坐在床上。
她坐都坐不穩(wěn),徐清盞招手叫來紫蘇,讓她挨著晚余坐下,讓晚余的身子靠在她身上。
紫蘇已經(jīng)震驚到忘記了流淚,一只手從晚余腰間環(huán)過,一只手握住她垂落在身前的手,哽咽著勸她:“娘娘,您要冷靜,要振作,無論如何,千萬顧念肚子里的小主子?!?p>晚余像癡傻了一樣靠在她身上,許久許久,才如夢初醒地緩過來,轉(zhuǎn)頭看向躺在祁讓臂彎里的孩子,眼淚如開閘一般傾泄而出。
“是梨月嗎?”
“是梨月吧?”
她哭著問道,卻不知道是在問誰。
祁望在旁邊應(yīng)了一聲:“對,是梨月?!?p>晚余便推開紫蘇,手腳并用地爬上床,從祁讓身上爬過去,爬到里側(cè),跪坐在孩子身邊,顫抖的雙手將她連同襁褓一起抱了起來。
她的淚滴落在襁褓上,她低著頭,把流淚的臉頰貼在孩子胸口,去聽她的心跳。
隔著襁褓,她聽到那微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卻如驚雷撞擊著她的耳膜。
活的。
是活的。
她的梨月是活著的。
嗚咽的哭聲充斥了整間屋子,也充斥了在場所有人的心。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勸慰。
此時此刻,一切的話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他們根本不知道該和她說點什么。
祁望悄悄退開,對徐清盞說:“看好娘娘,貧僧去配一副安胎藥來?!?p>徐清盞默默點頭,泛紅的淚眼里,有哀傷,有憐惜,有愧疚,還有許多無法言說的東西。
沈長安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眼神比他還要復雜。
不知過了多久,被晚余抱在懷里的小公主突然動了一下,發(fā)出微弱的啼哭。
晚余的眼淚驟然停止,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胡盡忠已經(jīng)歡喜出聲:“醒了,公主醒了,快,小福子,快叫忘塵大師過來?!?p>“哎,哎……”小福子在門口連應(yīng)幾聲,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沈長安和徐清盞已經(jīng)顧不上避諱,全都走到床前去看。
胡盡忠抹著淚擠過來:“謝天謝地,公主和娘娘母子情深,娘娘一來,公主就醒了。”
晚余還保持著最初的姿勢跪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看向懷里的孩子。
就在這時,孩子睜開了眼睛,烏溜溜的黑眼珠浸著淚水向她看去。
這一眼,仿佛一道光,直直地照進了晚余心底最深處,讓她渾身戰(zhàn)栗,如同被閃電擊中。
她的眼淚又一次奔涌而出。
“乖乖,我是阿娘呀……”她貼著孩子的小臉哽咽出聲。
一句話把在場所有人的眼淚都勾了出來。
沈長安和徐清盞齊齊轉(zhuǎn)過頭,遮掩自己的失控。
胡盡忠直接嚎啕大哭起來。
孫良言推了他一把,叫他別在這里添亂,自己的眼淚卻也忍不住掉下來。
祁望匆匆趕回,神情難掩激動,向晚余伸出手:“勞煩娘娘先把公主給貧僧瞧瞧?!?p>晚余忍著淚,把孩子遞給他。
祁望接過來,細細診斷了一番,欣喜道:“殘毒已然消退,恭喜娘娘,公主康復有望了?!?p>晚余怔怔地看著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孫良言哽咽著說了一句:“謝天謝地,皇上總算可以給娘娘一個交代了?!?p>祁望聞言看了看躺在床上毫無知覺的祁讓,臉上歡喜之色收起:“那就要看皇上能不能撐過今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