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野將水壺重重放在工作臺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
他雙手撐在工作臺邊緣,背對著我,寬闊的肩膀在工裝下微微起伏。
車間頂燈在他身上投下巨大的、有些孤獨的影子。
“為什么?”
他重復(fù)了一遍我的問題,語氣里帶著一種復(fù)雜的嘲弄,不知道是在嘲笑我還是嘲笑他自己。
“我也問過自己很多遍?!?/p>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地盯著我,繼續(xù)說道:“因為她還在那里?!?/p>
我心頭一震。
“她的身體,帶不回來了?!?/p>
張野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壓抑的哽咽。
但他卻強(qiáng)忍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硬擠出來,“按照她生前的愿望……留在那兒了。一年了,我一次都沒去看過她?!?/p>
他抬起頭,望向車間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這鋼筋水泥的城市,看到那片遙遠(yuǎn)的荒原。
在一陣極長的沉默后,他又才低沉著嗓音說道:“羌塘帶走了她,也帶走了部分的我。我以為我再也回不去了……直到你們找來?!?/p>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里面翻滾著太多復(fù)雜的情緒:“也許……是時候了?;厝タ纯此?,也……做個了斷?!?/p>
我頓時笑道:“不是我說你??!如果……如果你心里真的有她,你應(yīng)該早就去看她了,而不是等我們找來。”
他突然轉(zhuǎn)頭看向我,那眼神像是審視,又像是覺得我說錯話了。
可我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也不是沒有情商。
我說的是實話,如果他真的在意她那個未婚妻,就不應(yīng)該等到有人來找他去那里,他才去。
所以我看他的眼神沒有變,也沒有覺得自己說錯話了。
即使他那樣看著我,我也沒有道歉的意思。
在短暫的沉默之后,他自嘲的笑了笑,道:“實話說,是你們給的報酬。”
“報酬?”我笑道,“就為了九十萬?”
他重重點頭,用滿是油膩的手,點上一支煙。
用力吸了一口后,說道:
“是的,這點錢足夠我將現(xiàn)在所欠下的這些債,還清了?!?/p>
“債?”
他低垂著頭,又拿起那個軍用水壺喝了一口。
也就在這時,我突然聞到一股酒氣。
是的,他那個軍用水壺里,裝的不是水,是酒!
他砸吧下嘴,說道:“對,我欠的債,得還啊!”
話音剛落,他放在旁邊桌子上的手機(jī)便響了起來。
他走過去拿起手機(jī),看了一眼來電人,我也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只見他手機(jī)屏幕都已經(jīng)碎成了蜘蛛網(wǎng)。
他接起電話,麻木似的說道:“再等幾天吧?!?/p>
因為店里現(xiàn)在很安靜,我能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暴躁的聲音:
“幾天幾天,你一直說幾天,這都多少天了?你給我一個準(zhǔn)話!”
“最多一個星期。”
“好!張野,我是看在我侄女的份上,再給你最后一個星期。”
說完,對方就掛掉了電話。
不用想,肯定是催債的。
張野將那個老舊、屏幕碎裂的手機(jī)隨手丟回工作臺。
他站在原地,背對著我,肩膀的線條繃得很緊,能感覺到他的壓力。
車間里只剩下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yuǎn)的車流聲。
空氣中彌漫的,不僅僅是機(jī)油和金屬的味道,還有從那軍用水壺里逸散出的辛辣的白酒氣味。
他沒有轉(zhuǎn)身,也沒有立刻說話。
只是伸手又拿起了那個水壺,擰開蓋子,仰頭灌了一口。
這一次,吞咽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
我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手背和脖頸上凸起的青筋,心中了然。
那九十萬,對他而言,不是錦上添花的報酬,而是雪中送炭的救命錢,是能將他從債務(wù)泥潭里拉出來的唯一繩索。
而他愿意再次踏上那片奪走他摯愛的傷心地,動機(jī)遠(yuǎn)比“做個了斷”更加現(xiàn)實。
“你欠了多少錢?”過了很久之后,我才開口問他。
“八十多萬,你們給的九十萬,還能剩下一點?!?/p>
我眉頭微微蹙了蹙,心里也不太是滋味。
“難怪,我沒看見你這里有員工,就你一個人。”
“對,之前有幾個兄弟,但我……不想耽擱他們的人生,就讓他們?nèi)e的地方發(fā)展更好一點?!?/p>
“那怎么會欠這么多?”
他又沉默下來,又打開那個軍用水壺喝了一大口,才說道:“這些事情是我的隱私,當(dāng)然我理解,咱們馬上要一起去那個地方,你對我了解一下也是應(yīng)該的。”
他頓了頓,緩緩放下水壺。
然后又帶著酒精浸泡后的麻木,說道:“治病。最后那半年,能用的辦法都用了,能借的錢都借了……還是沒留住?!?/p>
“誰?”
“我未婚妻。”
簡短的五個字,像一把鈍刀,剖開了一個男人最深的無力與創(chuàng)傷。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只是真誠的向他道了聲歉:“對不起!”
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說道:“我跟他就是在無人區(qū)里認(rèn)識的,她最后那點時間,一個人去了羌塘。就……再也沒有走出來,她將自己獻(xiàn)給了那片土地。”
我心中五味雜陳,沒想到這背后竟然還有這樣一個故事。
他繼續(xù)說道:“曾經(jīng)的我,也是有車有房,有自己的生意,可是為了給她治病,花光了我所有積蓄,還借了很多外債。”
“聽說她出事的消息后,這一年我過得也是渾渾噩噩的,但我知道欠的那這些債得還……等我還完了,再去見她。”
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感覺胸口有些發(fā)悶。
為了挽救愛人的生命,他傾盡所有,負(fù)債累累,最終卻依舊人財兩空。
羌塘不僅帶走了他的未婚妻,也幾乎拖垮了他的生活。
我沉默著,心中依舊五味雜陳。
先前對他“為何不早去看望”的質(zhì)疑,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和不近人情。
當(dāng)一個男人連生存都步履維艱時,那些形而上的哀悼與懷念,或許都成了奢侈。
“我明白了?!蔽疑钗豢跉?,對他說道,“報酬的事情,我們可以提前給你應(yīng)急?!?/p>
張野猛地轉(zhuǎn)過頭,那雙銳利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但眼神卻異常清醒和固執(zhí):
“不用。規(guī)矩我懂,出發(fā)前付一半,安全返回付另一半。我張野雖然落魄了,但還不至于壞了行規(guī),讓人瞧不起?!?/p>
他的驕傲,刻在骨子里,即便身處困境,也不容踐踏。
我看著他,沒有再堅持。
有些尊重,在于理解并維護(hù)對方的堅持。
“好,按規(guī)矩來。”
我點了點頭,恢復(fù)正常的語氣說道:“裝備我們已經(jīng)備齊,接下來需要做什么,你直接安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