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記口中稱呼的微妙轉(zhuǎn)變,意圖不言自明。
意在提醒蘇遠,他終究是街道辦的副主任,言行舉止需顧及身份,不能全然以商人思維行事。
然而,蘇遠既已開口,又豈會被一個稱呼輕易束縛住手腳?
他面色一正,語氣誠懇而不失分寸地回應(yīng)道:
“黃書記,我如今既然兼任了絲綢店的公方經(jīng)理,肩上就多了一份為店鋪經(jīng)營和發(fā)展負責的擔子。”
“思考問題、爭取資源,自然也要從這個實際出發(fā)。”
他稍作停頓,目光掃過在場眾人,繼續(xù)清晰有力地陳述:
“咱們店,現(xiàn)在是全區(qū)、乃至全市公私合營的頭一家,是標桿,是臉面?!?/p>
“眼下成衣鋪子正要重新開張,后續(xù)還可能根據(jù)需求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p>
“這起步階段,方方面面都特別需要區(qū)委領(lǐng)導們的關(guān)懷和扶持?!?/p>
蘇遠將姿態(tài)放得很低,話卻說得滴水不漏:
“再說了,這合營企業(yè),說到底也有咱們區(qū)委的一份不是?”
“往后,區(qū)里或者其他廠子單位若是有定制工作服的需求?!?/p>
“還望黃書記能多幫我們美言幾句,優(yōu)先考慮咱們這兒。”
“我們重啟成衣業(yè)務(wù),不僅有現(xiàn)成的設(shè)備和技術(shù)成熟的老師傅?!?/p>
“還能根據(jù)單位要求進行專業(yè)設(shè)計?!?/p>
“保證做出來的工服既體面實用,又能按時交付?!?/p>
“如果訂單量大,我們也完全有潛力擴大生產(chǎn),滿足需求?!?/p>
這一番話,條理分明,既表明了立場,又巧妙地提出了訴求,聽得旁邊的幾位干部一愣一愣的。
眾人心里暗自嘀咕。
還能這樣直接又自然地跟領(lǐng)導要政策、拉業(yè)務(wù)?
黃書記看著蘇遠,眼神里多了幾分復雜的意味。
他之前聽聞的關(guān)于蘇遠的評價,多是能力超群、處事穩(wěn)重。
今日一見,才發(fā)現(xiàn)此人還有如此“活絡(luò)”、甚至可以說“精明”的一面。
他心下不禁感慨:“難怪年紀輕輕就能有這般作為,想法超前,膽識過人,更難得的是行動力極強,一旦認準目標,便毫不扭捏,敢于爭取,全然不顧及旁人的看法?!?/p>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
蘇遠現(xiàn)在畢竟是絲綢店的公方經(jīng)理。
為自家店鋪謀劃發(fā)展,也是職責所在,無可指摘。
只是這種直接“伸手”要支持的方式,讓黃書記一時有些難以招架,更不敢輕易打下包票。
然而此刻周圍這么多雙眼睛看著。
蘇遠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個份上。
黃書記也不好當面駁斥。
只得點點頭,語氣略顯保守地應(yīng)承下來:
“好吧,你的想法我知道了?!?/p>
“以后若真有合適的機會和單位有這方面需求?!?/p>
“我肯定會優(yōu)先替咱們這第一家合營店宣傳和引薦的?!?/p>
“當然,這最終能不能拿下業(yè)務(wù),關(guān)鍵還得看咱們店自身的手藝、質(zhì)量和信譽過不過硬。”
蘇遠立刻接過話頭,語氣堅定地保證:
“這個您絕對放心!”
“只要有機會,我們一定全力以赴,拿出最好的質(zhì)量和最高的效率。”
“絕不會辜負領(lǐng)導的信任,更絕不會讓任何合作單位失望!”
黃書記聞言,只能報以一絲無奈的苦笑。
他早先聽到的關(guān)于蘇遠的傳聞,幾乎全都集中在其卓絕的工作能力和沉穩(wěn)的行事風格上。
印象里該是個嚴謹甚至有些低調(diào)的干部。
萬萬沒想到。
一旦角色轉(zhuǎn)換,涉及到具體的經(jīng)營事務(wù),此人展現(xiàn)出的主動性和策略性竟如此之強。
適應(yīng)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不過,黃書記內(nèi)心對此倒也并無太多反感。
反而覺得這種敢于任事、主動開拓的精神,正是合營企業(yè)所需要的。
此事便算是初步達成了默契。
黃書記順勢轉(zhuǎn)頭,對身旁的李民生主任叮囑道:
“李主任,雪茹絲綢店只是我們前門街道打響的第一槍。”
“咱們街道商鋪林立,是四九城商戶最集中的地方?!?/p>
“接下來的公私合營推進工作,任務(wù)依然艱巨繁重?!?/p>
“你們一定要再接再厲,不可松懈。”
李民生連忙鄭重地點點頭,將領(lǐng)導的指示記在心里。
.......
古韻茶樓,二樓雅間。
蘇遠踏著木質(zhì)樓梯而上。
穿過一段安靜的回廊,推開一扇雕花木門,走進一間陳設(shè)雅致、略顯僻靜的茶室。
這里是一處獨立的小包間,私密性很好。
蘇遠抵達時,里面已有兩人在等候、
正是婁振華和他的夫人譚雅麗。
此次會面,是婁振華主動相約。
近來的風聲越來越緊,政策推行力度肉眼可見地加大,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終日坐立難安。
思前想后,婁振華終于還是下定決心,邀請?zhí)K遠來此一敘,盼能指點迷津。
蘇遠進屋后,侍應(yīng)的茶博士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并輕輕帶上了門。
婁振華的夫人譚氏,也就是婁曉娥的母親,親自跪坐在茶幾旁,嫻熟地烹水沏茶。
譚氏出身名門,是赫赫有名的譚家菜傳人,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琴棋書畫、茶道花藝皆有涉獵。
雖已年近四十,但儀態(tài)端莊,風韻不減。
此時靜心沏茶,動作行云流水,別有一番氣韻。
蘇遠落座后。
婁振華并未急于切入正題。
而是先從身旁取出一個細長的錦盒。
打開后里面是兩卷古舊的字畫。
婁振華將其小心地放在茶桌上,語氣恭敬地開口道:
“蘇主任,早就聽聞您雅好文藝,尤其喜歡鑒賞名家字畫。”
“我這兒恰巧有兩幅早年家中傳下來的舊作?!?/p>
“我自己是個大老粗,對這些風雅之物實在不甚了了,留在身邊也是明珠暗投。”
“聽聞您好此道,今日特意帶來,請您品鑒一二,也算是為它們尋個明主?!?/p>
蘇遠聞言,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婁振華話說得再漂亮客氣,也掩蓋不住他此刻內(nèi)心的焦灼與不安,這字畫無非是投石問路、緩和氣氛的由頭罷了。
蘇遠并未去碰那字畫。
而是先從容地接過譚氏奉上的一盞清茶。
輕輕呷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盞。
隨后。
蘇遠目光直視婁振華,開門見山地說道:
“婁總特意約我過來,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我這個人習慣直來直往,不喜歡繞圈子?!?/p>
“不如婁董先說說具體是什么事情?”
“等正事談妥了,我們再聊這些風雅之物也不遲?!?/p>
婁振華沒料到蘇遠如此直接,一時語塞,顯得有些窘迫。
一旁的譚氏見丈夫面露難色,連忙笑著打圓場,聲音溫婉柔和:
“蘇主任,您千萬別見怪?!?/p>
“其實……就是我們家里這點讓人發(fā)愁的事?!?/p>
“我想以您的眼光,肯定早就看明白了?!?/p>
“最近老婁就是為了軋鋼廠的前途寢食難安。”
她頓了頓,巧妙地奉承了一句,拉近關(guān)系:
“前兩天,您在交道口街道辦處理那起糧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的案子時,我正好也在現(xiàn)場?!?/p>
“親眼目睹了您如何雷厲風行又恰到好處地處置了那幫奸商,真是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p>
“回去之后我就和老婁說,蘇主任您不僅眼光獨到,手段更是高超,絕非尋常人能及?!?/p>
譚氏輕輕嘆了口氣,道出來意:
“所以今天我們冒昧請您過來,實在是心里沒底,想請您給我們指條明路?!?/p>
蘇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潔的茶桌上輕輕敲擊,發(fā)出極輕微的篤篤聲。
情況果然不出他所料。
聲勢浩大的公私合營浪潮,讓這位昔日顯赫的婁半城也徹底慌了神。
待譚氏說完,蘇遠抬起頭,目光如炬地看向婁振華。
“婁總?!?/p>
“既然您二位開門見山,那我也不說虛的了?!?/p>
“我先問一句,您家里現(xiàn)有的積蓄,足夠保證日后全家老小生活無憂吧?”
他稍作停頓,語氣深沉地提醒道:
“老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p>
“有些時候,到了該放手的時候,就必須得果斷放手?!?/p>
“執(zhí)著于眼前,恐怕會因小失大。”
婁振華聽到這話,身體猛地一顫。
頭顱不自覺地又低下去了幾分,聲音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蘇主任,不瞞您說。”
“這個問題我也反復思量了很久?!?/p>
“只是……一直想不太明白?!?/p>
“具體該怎么操作才算穩(wěn)妥,才能全身而退。”
蘇遠擺了擺手,語氣肯定地說道:
“這是大勢所趨?!?/p>
“所有的私營企業(yè),最終都會走上合營這條路,沒有誰能成為例外?!?/p>
“現(xiàn)在這個階段,還只是以勸導和自愿為主,手段相對溫和?!?/p>
他的聲音壓低了一些,帶著警示的意味:
“但往后,節(jié)奏肯定會加快,力度也會加大。”
“對于那些遲遲看不清形勢、頑固抗拒的,恐怕就不會再這么客氣了。”
“所以,您的軋鋼廠,規(guī)模這么大,肯定是重點對象,躲是絕對躲不過去的?!?/p>
蘇遠話鋒一轉(zhuǎn),提出了一個出乎婁振華意料的建議:
“不過,我個人的看法是,您或許可以考慮……主動把軋鋼廠捐出去。”
“捐出去?”婁振華和譚氏同時一愣,驚訝地脫口而出。
他們其實內(nèi)心已經(jīng)做好了合營甚至失去工廠的準備,但完全沒想過“捐贈”這個方式。
蘇遠點點頭,冷靜地分析道:
“合營之后,原股東雖然還能按股份拿些分紅?!?/p>
“但您婁總,真的還在乎那三瓜兩棗的分紅錢嗎?”
“到了后期,政策很可能進一步調(diào)整,大概率會改為支付定息。”
“但您這軋鋼廠可不是街邊的小鋪子,規(guī)模體量擺在這里?!?/p>
“一旦合營,必然走向全面的國有化?!?/p>
“接下來肯定會投入資源擴大再生產(chǎn)?!?/p>
“無論是工廠的級別還是生產(chǎn)規(guī)模,都會提升好幾個檔次?!?/p>
“到那個時候,您這個曾經(jīng)的老板、現(xiàn)在的股東,位置會非常尷尬,還能坐得安穩(wěn)嗎?”
“牽扯越深,將來想要徹底脫身就越是困難?!?/p>
“長痛不如短痛,不如趁現(xiàn)在這個機會,主動、徹底地與軋鋼廠切斷關(guān)系?!?/p>
“以后無論廠里再發(fā)生什么變動,都跟您婁家再無瓜葛?!?/p>
“您也能借此機會,徹底洗脫‘資本家’這個名頭,圖個后半輩子的清凈安穩(wěn)。”
蘇遠沒有把話說得太過透徹露骨,但其中的深意和預警,婁振華聽得明明白白。
蘇遠的意思再清楚不過。
公私合營僅僅只是個開始,后續(xù)很可能還會有更劇烈、更徹底的變化。
婁振華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他是真的害怕了。
不再猶豫,他重重地點了下頭,聲音干澀地說道:
“行!蘇主任,我聽您的!”
“就按您說的辦,捐出去!”
“一個廠子而已,再怎么重要,也比不上全家人的平安重要。”
盡管下定了決心。
但想到那是祖輩和自己苦心經(jīng)營多年才攢下的龐大基業(yè)。
如今卻要親手捐出去。
婁振華心中仍是百感交集,充滿了難以言說的苦澀與無奈。
對于婁振華最終做出這個符合預期的選擇,蘇遠并不感到意外。
局勢已經(jīng)明朗到這種程度。
如果婁振華還優(yōu)柔寡斷、看不清方向。
那他這么多年也算是白混了。
蘇遠最后又補充了一個關(guān)鍵的細節(jié)提醒:
“不過,即便是您主動捐贈?!?/p>
“上面為了體現(xiàn)政策、照顧影響?!?/p>
“很可能會出于禮貌,堅持給您安排一個名譽董事之類的閑職?!?/p>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婁振華:
“到時候,您千萬不要堅決推辭?!?/p>
“可以先順勢應(yīng)承下來,然后再以身體不適、需要靜養(yǎng)之類的理由,長期請假休養(yǎng)就是了?!?/p>
“這樣面子上大家都過得去,您也實際脫離了是非圈?!?/p>
婁振華聞言,頓時恍然大悟,背后驚出一身冷汗,心里一陣后怕。
平心而論,遭遇這樣的事。
要說他心里完全沒有怨氣和不甘,那絕對是騙人的。
他甚至感到極大的憤懣不平。
如果上面真的在他捐出工廠后,出于安撫給予一個董事職位。
依他原本的心氣和情緒,很可能想都不想就直接嚴詞拒絕了。
此刻經(jīng)蘇遠這一點撥,他才猛然驚覺。
斷然拒絕,才是最容易引人猜忌、最不理智的選擇。
那樣做,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自己心存不滿、有情緒嗎?
這會在領(lǐng)導心里埋下一根刺,后患無窮。
.......
雪茹絲綢店里。
陳雪茹有些慵懶地將手中剛送來的報紙扔在桌面上,感覺百無聊賴。
如今她身孕已有七個月,容易疲倦,常常上午就感到困乏。
早上她看到報紙上連篇累牘的報道,不由得微微搖頭。
現(xiàn)在四九城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幾乎都被“公私合營第一人”的相關(guān)新聞?wù)紦?jù)著。
巨大的版面上,刊登著雪茹絲綢店氣派的門臉照片。
旁邊是陳雪茹手捧鮮花、笑容燦爛地與那塊“公私合營第一店”牌匾的合影。
背景是門口熙熙攘攘、前來道賀圍觀的人群。
整個畫面顯得喜慶而隆重。
若放在以前。
性格要強、喜歡出風頭的陳雪茹定然會十分享受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
但不知為何。
此刻她看著這些報道,卻只覺得有些索然無味,甚至隱隱感到一絲厭倦。
同時,她心里也涌起一股淡淡的遺憾,撫摸著隆起的腹部,低聲嘟囔著:“明明我這個私方經(jīng)理和公方經(jīng)理都在,為什么報道里只有我,蘇遠卻連個影子都沒有?真是太不公平了!”
她倒并非真的對此有什么不滿。
只是覺得如此具有紀念意義的時刻,沒能和蘇遠一起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留下一張共同的影像,心中不免有些缺憾。
昨日記者們爭相要拍照時,蘇遠就特意將她拉到一邊解釋過。
他說自己的身份比較特殊。
既是店鋪的公方經(jīng)理,又是街道辦的副主任。
還同時兼任著兩家店的公方經(jīng)理職務(wù)。
實在不宜在這種宣傳中過于拋頭露面,應(yīng)該保持低調(diào)。
這個提議當時也得到了黃書記的認可和支持。
于是,便形成了眼下這個局面。
所有的報道焦點都集中在了陳雪茹和絲綢店身上。
關(guān)于蘇遠的信息則幾乎只字未提。
不僅僅是報紙,就連收音機里的新聞廣播,也每天都在播報公私合營的進展。
如今,這事已成為全民關(guān)注的焦點。
陳雪茹這“第一人”的身份經(jīng)此大規(guī)模宣傳,無形中也等于為她鍍上了一層堅實的保護膜,鑄造了一副“金身”。
日后若遇到某些風波或麻煩。
單憑這個“公私合營第一人”的響亮名頭,就能為她擋去許多不必要的糾纏。
.......
交道口街道辦大門外。
婁振華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了一下復雜的心緒,然后挺直腰板,邁步走進了街道辦事處的院子。
這里的工作人員對他已經(jīng)頗為熟悉,看到他進來,便有人打招呼:“婁總,您今天過來是有什么事嗎?要找哪位領(lǐng)導?”
婁振華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鎮(zhèn)定自然,回答道:“我來找一下秦副主任,有點事情想跟她商量一下?!?/p>
“秦主任就在她辦公室呢,您直接進去就行?!?/p>
秦淮茹的辦公室,其實并非她獨用。
而是和另一位副主任王紅如共用的。
原本王紅如考慮到秦淮茹新晉副主任,打算給她單獨安排一間辦公室。
但秦淮茹本人對此并不在意,覺得沒必要搞特殊化。
加之她和王紅如關(guān)系處得不錯,感情融洽。
索性就在王紅如的辦公室里加了一張辦公桌、
兩人在同一間屋內(nèi)辦公。
此時,王紅如正好外出辦事去了,辦公室里只有秦淮茹一人在伏案工作。
婁振華敲敲門,得到允許后,便推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