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副廠長擬好體制機制改革方案后,選在周五下班前十分鐘公示,然后立刻關(guān)了手機,起身前往之河。
周末兩天直接在之河的招待所里過。
羅桑廠的門都快被敲爛了,也沒人能找得到他。
等到了周一,他先去自己從前任職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圈,去各位老朋友辦公室里坐坐,喝茶聊天,講羅桑廠的悠久歷史和光輝技術(shù)成果,講現(xiàn)在做服裝的難處,描述了光明未來,又哭訴眼下兩國貿(mào)易摩擦對羅桑廠的迫害,哭訴歐盟不做人,專拿中國人開刀。
上了好幾趟廁所以后,他又拐了個彎,去找自己的老領(lǐng)導。
羅桑廠要轉(zhuǎn)內(nèi)銷,要升級,他去幫羅桑廠要錢要政策要資源。
老領(lǐng)導一聽就笑:“老沈,你變化可太大了!”
沈副廠長虛心求教:“哪里變了?”
老領(lǐng)導邊笑邊說:“以前你說一件事,恨不得拐180個彎,如今你找我,開口就要錢?!?/p>
沈副廠長垂頭嘆氣:“慚愧呀,從前某也算溫文爾雅,現(xiàn)在管工廠,日日口出惡言,時時咆哮,砍人頭不眨眼,把能得罪的人統(tǒng)統(tǒng)得罪了個遍,常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老領(lǐng)導哈哈大笑:“好,好,這才是接地氣的人,你就是在‘條條’里待久了,下去適應‘塊塊’的做事思維,鍛煉一番,也挺好!”
“條條”指的是在一個頂層的綜合系統(tǒng)里,負責其中一道具體工作;“塊塊”指的是下到一線去管理具體事務。
沈副廠長叫苦不迭:“這些‘塊塊’的工作,毫無邏輯,瑣碎不堪,雞毛蒜皮,可樁樁件件,偏生都重要!”
“哦?”老領(lǐng)導很感興趣,“說說,什么雞毛蒜皮?”
……
沈副廠長剛一到羅桑廠,處理的第一件工作,居然是兩家面料供應商的污水糾紛。
受金融危機影響,原本的老工廠規(guī)模萎縮,大廠房閑置一半。來了個年輕人,租用了這一半閑置廠房,于是一老一小兩個工廠主共用整間廠房。
可大廠房只有一個排污口。
年初,縣里抓住他們往羅桑河里排染色污水,要罰款,還要羅桑廠撤銷違規(guī)工廠的訂單。
這下好了,一老一小都說是對方排污,一路鬧到羅桑廠來,喊著叫著讓廠長評理。
沈副廠長去實地走訪,發(fā)現(xiàn)一老一小多半都不干凈,于是各打五十大板,要求兩家罰款對半分,齊齊取消訂單。
這下子麻煩大了。
一老一小兩個工廠主,對這個結(jié)果非常不服氣,都認為雖然自己排了污、但對方一定排得更多,自己吃了虧!
兩人來自不同的村。
結(jié)果,一樁小小的排污糾紛,最后演變成兩村械斗。
兩個村長找到縣里來,縣里又喊了羅桑廠,三方開會商議此事責任歸屬,互相甩鍋,沈副廠長一個頭兩個大。
最后是羅璇出面,請了一個叫豹哥的中年人,在本地開音像店的。
不過,在沈副廠長看來,這人怎么看都是個地痞流氓。
豹哥在本地頗有威懾力,豹哥做主,兩邊說和,羅璇自掏腰包請兩邊人一起吃了頓滅火飯,又自掏腰包把罰款還給兩個人,事情才解決。
沈副廠長對羅璇自掏腰包還罰款的舉動非常不解。
羅璇也不解釋。
她帶著豹哥和沈副廠長,去第一家工廠,把年輕工廠主叫道一邊,私下交代:
“喏,我知道你受委屈,這點罰款,我補給你,你也別聲張,知道我更偏心你就好。行了,人家年紀那么大,你就當讓讓他,這年頭,都是為了口飯吃,誰賺錢都不容易!”
年輕工廠主急忙推辭,又一連疊聲:“哎呀羅廠長,您人可太好了——我奶奶就說聽你的準沒錯——”
羅璇的錢幾番撕扯,都沒給出去,最后只好無奈地放回包里,拍著對方的肩膀說:
“反正,你知道我偏心你就好!”
沈副廠長皺眉。
到了隔壁工廠,羅璇是這么說的:
“老爺子,我知道你受連累,我悄悄把罰款補給你,你也別聲張,知道我更偏心你就好。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半大小子,愣頭愣腦的,你跟他一般見識什么!小孩子做事難立威,人家知道錯了,咱們也不能下他面子,對不對?行啦!和氣生財,以后還要來往!”
老工廠主涕零:“羅廠長,怎么敢收您的錢——我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一個小崽子——”
兩人一番推來擋去,直到老工廠主虎著臉嚷嚷折壽,羅璇才麻利地把錢收起來,真情實感地說:
“反正,你知道我偏心你就好!”
沈副廠長傻了眼。
這是什么見了鬼的話術(shù)!
可這位羅廠長,天生滿臉誠懇憨厚,她說話,總是特別親切、特別可信。
偏偏兩邊都吃這套。
第二天,兩家工廠和好如初。
……
沈副廠長嘆著氣講完這一切,搖頭道:“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要不是我自己親自下了基層,根本想象不到,基層工作的做法,和上面,完全不一樣!”
老領(lǐng)導哈哈大笑:“常言道,‘條條’坐船頭,‘塊塊’在岸上走,黨委指方向,人大該出手就出手!”
沈副廠長愈發(fā)搖頭,痛心疾首:“偌大一艘船,全靠岸上的拖!老領(lǐng)導,我是擔心,常在河邊走,很難不濕鞋??!”
老領(lǐng)導意有所指:“老沈,我記得你當年公然在報紙上發(fā)文,抨擊市場化改革腐敗,句句如刀,如今,你怎么慫了?是不是年紀大了,下面硬不起來,腦子也跟著軟掉?”
沈副廠長苦笑著擺手:“別拿我說笑啦!年少輕狂!我老啦。我現(xiàn)在只想保住待遇,平平安安地退休?!?/p>
老領(lǐng)導又笑:“你只等著退休,你來找我做什么?你好好地做你的副廠長,羅桑廠如何,那是廠長操心的事,與你何干?”
沈副廠長啞口無言。
半晌,他搖頭笑道:“老領(lǐng)導,什么都瞞不過你!”
老領(lǐng)導拍了拍沈副廠長:“行了,別訴苦了,你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那點小心思——你說了那么多,不就拐著彎夸羅廠長有魄力、能辦事嗎?說吧,你來找我,究竟想怎么要錢?”
他把喝了一半的水杯放在桌上:“我把丑話說在前頭,我手上今年的專項資金,2月就已經(jīng)全部批掉了,你想直接要,沒門?!?/p>
沈副廠長一噎。
老領(lǐng)導哈哈笑起來。
沈副廠長想了半天,拿起茶壺,給他續(xù)上水:“老領(lǐng)導,我想?yún)⒓舆^幾天的之河民營企業(yè)家座談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