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珠洞天遺址,龍泉小鎮(zhèn)藥鋪。
后院天井,氣氛略有凝重,甚至還有些劍拔弩張。
陸沉其實一直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
但是此時此刻,即將與他論道的那個年輕人,卻好似炸了毛的野貓,看似好端端的坐在那兒,可一身劍氣,充沛無比,環(huán)繞周身,教人難以直視。
好似隨時都會拔劍遞劍。
陸沉眼皮子抖了抖,干笑道:“寧遠,今日之事,本就與你關(guān)系不大,何必搞得這么不愉快,要是傷了你我之間的和氣,豈不是得不償失?”
寧遠冷笑道:“自從當(dāng)年小鎮(zhèn)初相識,一路走來,陸沉幾時真心待我了?”
“你我有和氣?”
“陸老三居然與我是好友?”
“我怎么不知道?”
寧遠搖頭道:“當(dāng)年借走倒懸山,你就不是因為想與我結(jié)交,此后去往青冥天下,也是做買賣,時間拉到蠻荒,你更是一直出人不出力,
你幫我殺了哪頭大妖?書簡湖之時,不還是晚來一步?
反觀我這邊,對陸沉可一直是百般示好,就算是算計,也是擺在明面上,助你解夢,又助你穩(wěn)固境界……”
頓了頓,寧遠嘿嘿笑道:“陸沉,那么大年紀(jì)了,羞不羞?慚不慚愧?”
陸沉咂巴了幾下嘴,無奈道:“你小子,說這些作甚?貧道此前不是說了,這次來,是專程拜訪老神君的,你橫插一腳算怎么回事?”
寧遠搖搖頭,“你要壞我大道?!?/p>
陸沉心思一動,“怎么說?”
道士故作疑惑,追問道:“你不一直是劍氣長城的人族劍修嗎?你的大道,居然還會與遠古神靈有關(guān)?”
寧遠也不顧忌什么,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袄仙窬掷锏娘w升臺,是我之后的成道之地,你白玉京問罪神君,就是等于對我問劍?!?/p>
“這對修道之人來說,難道不是大禍?更別說,我已經(jīng)連續(xù)跌境兩回,一路坎坷不斷,如今有了躋身上五境的希望,又豈會放過?”
“陸沉,換成是你,你會撒手?”
陸沉忽然收斂神色,認真道:“寧遠,好友一場,貧道還是想勸勸你,那個‘一’,不似你這個一,沒那么好駕馭?!?/p>
在這之后,道士又說了幾句,不過是以心聲開口。
“寧遠,我知你手段頗多,能耐不小,知道你可以煉化神性,但那個‘一’,本就不合常理,你真甘愿冒那天大風(fēng)險?”
“退一步講,就算你真能做到,煉化這半個一,將來重開飛升臺,大道登頂……
寧遠,可你有沒有想過,多少人不想看見這種事發(fā)生?在你回到小鎮(zhèn)之后,知道有多少人,一直盯著這邊?”
“你以為就只有我白玉京?”
“回到小鎮(zhèn)后,你可曾去過西邊的神仙墳一趟?有無親耳聽聽,某座泥塑佛像,細微的大道梵音?”
寧遠想了想,“沒有?!?/p>
陸沉說道:“既然如此,此刻知道了,為何不知難而退?”
“一路走來,磨難重重,好不容易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三教已經(jīng)不對你敵視,又何必非要如此?”
年輕道士破天荒的,將荷葉傘擱置在地,與寧遠打了個道門稽首,誠懇道:“實不相瞞,貧道這次來,除了找老神君之外,還有一件要事?!?/p>
“按照正常來說,處理完手頭瑣事,貧道就會走一趟神秀山,管好友要一封請柬,若是距離大婚時日不久,貧道也就不走了,就等著寧劍仙大婚那天,喝上幾杯喜酒?!?/p>
沉默片刻。
寧遠轉(zhuǎn)過頭,看向一直旁聽,不曾開口的佝僂老人。
楊老頭隨口笑道:“聽三掌教的沒錯,陸沉對你,可能大部分都是算計,可至少這些話,說得還是足夠誠心。”
一襲青衫做了個古怪舉動。
寧遠回過頭,看向?qū)γ娴纳徎ü诘朗?,雙目中,逐漸泛起粹然金光,雖然雙方境界懸殊,可還是把陸沉給看得有些發(fā)毛。
沒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細數(shù)過往,可是在寧遠這邊,吃過好幾次大苦頭,說是刻骨銘心都不為過。
寧遠猛嘬旱煙,吞云吐霧,就這么直愣愣瞅了他半晌。
最后他扭過頭,再次看向身旁蹲坐的老人,沒有用心聲,當(dāng)著陸沉的面,直接問道:“楊老神君,有沒有什么法子,能將一身境界,與所有遠古神通,暫借給我?”
老人神色一怔。
陸沉心驚肉跳。
不是?什么情況?
寧遠回過頭,抬眼看他,面無表情,開口道:“與掌教陸沉問道,我信心不大,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改為問劍好了,神君借我十四境修為,我這個半吊子的十四境,對上陸掌教這個躋身天人沒多久的道士,應(yīng)該也算公平。”
陸沉嘆息道:“何必如此?”
寧遠頷首道:“理該如此?!?/p>
陸沉緊皺眉頭,“難得換來自由身,寧遠,就這么著急畫地為牢?容貧道說句實在的,雖然你不把我當(dāng)好友,可貧道這邊,卻是如此想?!?/p>
“當(dāng)年劍挑大妖的十四境劍仙,貧道未曾看夠,還想在多年以后,再見一見刑官的大斬蠻荒?!?/p>
意思很簡單。
你只要不趟這個渾水,那就不會有事,放棄半個“一”,對你而言,也無關(guān)緊要,將來修個十四境,不是難事。
豈料一襲青衫搖搖頭,微笑道:“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p>
“那些凡不承認異已者自由的人,他們本身就是異者,壓根就不配爭那自由?!?/p>
“昔年身死之刑官,與今日深陷死地之神君,亦是如此,亦是三教眼中的異者,我寧遠的許多手段,雖然下作,但是本心還算澄澈,見不得與我一般無二的同道中人,因我而死?!?/p>
“今日我因逆流而止步,放棄證道機緣事小,來日因此事,遭受老神君一樣的荼毒,則是事大?!?/p>
寧遠好似福至心靈,瞇起眼,望向那口天井,緩緩道:“異乎我者,未必即非,同乎我者,未必即是?!?/p>
視線之中。
依稀看見了一位坐在池畔的少年道士。
那人與他微笑點頭。
說了個“好”字。
……
蓮花小洞天。
道祖扭頭看向東海老道人。
老道人繃著一張臉,“說得還行?!?/p>
道祖繼而看向自已身旁。
不知何時,此地多了一位背劍道人。
真無敵,二弟子余斗。
道老二倒是沒有臭牛鼻子那般嘴硬,事實上,他一直對劍氣長城那個年輕人,很是贊賞,當(dāng)初請刑官做客青冥天下,還是他一手牽的頭。
余斗稍稍猶豫,還是頷首點頭,道:“這番自由論,確實很好,可取之處,極多?!?/p>
道祖又問,“既如此,可曾悟到什么學(xué)問?往后看顧青冥,又會不會改一改性子?換幾樣規(guī)矩?”
道老二一時沒吭聲。
老道人插了句嘴,“就不怕某個萬一?”
言下之意,就是說那小子的這番話,說得確實好,恐怕絕大多數(shù)的儒家圣賢,也做不出此等文章。
可要是作戲怎么辦?
要是那個青童天君,是事先與寧遠串通好了,包括這些話,也是他暗中告知給寧遠,說與自已幾人聽的……
換某個圣人的話來說,這就是不太善了。
道祖笑問道:“我輩道士,倘若終日疑神疑鬼,還修什么道?”
“一介晚輩,境界劍術(shù),皆不高,可既然能說出令我等都覺得有道理,還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的話,那就足夠了。”
老道人皺眉道:“這就完了?就這么放過那個楊老頭?道祖道法是通神通天,不還是解不開那個‘一’,
依我之見,還是那句話,寧肯錯殺,也不放過。”
“人族大義面前,其他皆可拋。”
道祖想了想,嗯了一聲,隨后從池畔直起身,“所以還是要走一趟浩然天下,在他那邊,印證一個真?zhèn)?。?/p>
道老二打了個稽首,“恭送師尊?!?/p>
隨后余斗又道:“這場觀道,裨益不小,弟子謹(jǐn)記,往后照看青冥,某些死板規(guī)矩,是該改改了。”
道祖笑瞇瞇看向東海老道人。
此時的臭牛鼻子,在余斗那番“改錯之言”后,已經(jīng)是臉色鐵青。
因為就在剛剛,道祖將二弟子拉來蓮花洞天之前,兩人打了個賭。
沒別的,就賭余斗在觀道過后,會不會有所改變,會不會更改白玉京對于青冥天下的某些規(guī)矩律法。
很顯然,老道人輸了。
代價就是,他這個坐享萬年太平的十四境巔峰修士,要代替余斗,坐鎮(zhèn)天外天,整整三百年。
雖然氣惱,老道人卻也不是什么?;叄逯樀溃骸霸纲€服輸?!?/p>
他娘的,好像每一次,只要是以那小子為棋盤中心的賭局……
他就沒贏過。
簡直可恨,簡直就像是另一種的“大道之爭”!
去了天外天也好,至少在之后的三百年,遠離人間,遠離那個毛頭小子,兩耳不聞窗外事,得個清凈。
老道人就要抬起袖子。
豈料道祖先一步看穿他的想法,微笑道:“去天外天可以,但是藕花福地留下?!?/p>
老道人滿臉不悅,“憑啥?!”
道祖說道:“吃了浩然天下一萬年的水土,你覺得,要是不留點東西在這邊,儒家會放你離去?”
少年道士笑呵呵道:“剛好此次去那小鎮(zhèn),我還缺一件賠罪之物,想必一座藕花福地,分量應(yīng)該是足夠的?!?/p>
萬年以來。
老道人從無現(xiàn)在這般火氣大,以至于隨著他的呼吸起伏,腳底下的藕花福地,方圓數(shù)萬里,都開始輕微震動。
道老二打了個圓場,看向老道人,笑道:“碧霄師叔要是實在不肯割肉,無妨,大不了等儒家問罪之時,師侄去幫你攔住禮圣?!?/p>
道祖故作不悅,“余斗。”
背劍道人立即側(cè)身,作稽首道:“師尊教訓(xùn)的是,此間事了,弟子這就返回白玉京,召集一眾道官,商議更換律法一事。”
師徒兩個,一唱一和。
碧霄洞主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道老二辭別師尊,駕馭劍光,破開兩座天下的接壤天幕,就此返回白玉京。
道祖也沒有多待。
少年容貌的道士,緩步走到荷葉邊緣,探臂伸手,掌心出現(xiàn)一粒雪白光點。
頃刻化為一道劍光。
劍光直落人間。
福地與洞天,交匯之處,銜接所在,毫無征兆,被劍光一斬而過,瞬間切割開來,天地紊亂一片。
再有第二條手臂,同樣隨意伸出,隨意掐指,大道造化,黑白歸攏,共成一幅太極陰陽圖。
整座藕花福地,瞬間拔地而起,飛升青天壁障,被道人掌托于手心。
道祖一步跨出。
等到再次落地。
已經(jīng)橫跨千萬里,現(xiàn)身于某座小鎮(zhèn)中的某間藥鋪,少年道士輕輕按住寧遠的持劍之手,微笑道:“年輕人,火氣不要那么大。”
一襲青衫斜眼瞥他。
“你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