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燈籠都熄滅了,芍藥獨自一人站在黑黢黢的西廂廊下。
半夏悄悄走過去,拿了一個燒餅和一碗水給她,“餓了吧?”
芍藥接過幾口吃完,又把水喝完。
半夏給她送吃的,也是得了王嬸的交待。
半夏小聲問道,“以后還敢亂說亂看嗎?”
“不敢了?!?/p>
半夏又教訓道,“你膽子也忒大了,那些貴人也是你能亂說亂看的。主子倒霉了,我們都跑不了,屁股先被打開花,然后被賣去牙行,再是不知道被賣去哪里。
“有這么好的主子不知道好好服侍,盡給她惹禍。”
她比芍藥還小半歲,但所有人覺得她比芍藥大,包括她們。
芍藥哭出了聲,“我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半夏幫我說說情,別讓姑娘把我趕回家……”
半夏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悄聲問道,“上官公子擦茉莉粉了嗎?”
芍藥瞪了她一眼,“剛才那么厲害,還不是跟我一樣好奇?!?/p>
半夏跺腳道,“噓,小聲點。我只是好奇,卻不會跟你一樣傻兮兮看著他不挪眼睛。笨,看一眼趕緊低頭,別人就發(fā)現(xiàn)不了了?!?/p>
“哦,也是。”
芍藥的嘴撅得更高,這么簡單的事自己怎么沒想到呢。
又道,“我跟你說,上官公子沒擦茉莉粉,但香噴噴的,一定擦了姑娘那樣的香脂,臉皮兒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嫩。他長得好俊呀,的確比女人俊得多……姑娘除外?!?/p>
——
夜涼如水,清輝滿地。
寂靜的街道上跑過十幾匹快馬和一輛馬車。
偶遇巡夜衙役,他們看到馬上的明山月,都笑著拍著馬屁,“明大人辛苦,此時才下衙。”
定國公和明山月安排好那些事后匆匆趕回定國公府。
外書房的一個小廝在角門口候著。
他躬身說道,“稟國公爺、大爺,老國公在竹音樓等你們呢?!?/p>
二樓,不僅明老國公在,上官如玉也在。
老國公很不喜上官如玉天天黏著長孫,正在委婉提醒他。
“你定親了,山月也定親了。都是大人,行事要有大人樣,不好大半夜還賴在別人家不走,說出去不好聽?!?/p>
若是別人,他早直接趕人了。
可上官如玉是大兒媳婦的娘家侄子,薛太后最疼愛的外孫子,陽和長公主和上官駙馬的獨子。最最關(guān)鍵的,他還是蓉兒的遠房堂外孫子,容兒也喜歡他。
老國公再不高興也不得不給他留一分薄面。
上官如玉道,“這里不是別人家,是我姑母和堂姑外祖母的家。明天一早,我就去給堂姑外祖母她老人家捶背?!?/p>
老國公嫌棄地看了他兩眼,說道,“云起可是老夫最得意的門生,年少成名,勇冠三軍,在打仗上只有我二兒和山月能勉強比一比。
“那么能干的人,怎么生了你這么個不學無術(shù)的小子,自己名聲不好,還要來禍害我大孫子?!?/p>
上官如玉不服氣道,“老公爺說反了,我名聲不好是被你大孫子禍害的。他天煞孤星命,不能娶女人,害我被人家說成女人,該生氣的人是我……”
兩人正爭論著,定國公和明山月來了。
老國公問道,“肖鶴年活過來了嗎?”
他始終覺得上官如玉是個愣頭青,舉薦的人不會靠譜。
明山月低聲道,“醒了,精神頭好了許多,還跟我們說了幾句話,應該死不了?!?/p>
難得臉上有了絲笑意,薄唇微微勾起。
上官如意的俊臉湊過去,指了一下他的嘴角笑道,“呵呵,又看到表哥的小梨渦了?!?/p>
明山月眼神一凝,上官如玉嚇得趕緊坐回老國公身旁。
定國公笑問道,“如玉在哪里找了那么個奇女子,手術(shù)比最頂級的瘍科御醫(yī)還好。膽子也奇大,敢在人身上縫針,還敢把腸子掏出來檢查。”
一說這個上官如玉就興奮。
笑道,“我看人準吧,老公爺還說我不靠譜。馮姑娘是馮醫(yī)婆的傳人,新開了一個同濟婦幼醫(yī)館,醫(yī)館專門接生和為婦人孩子看病。那個醫(yī)館我也入了股。”
之前給明家祖孫推薦時不敢說馮初晨的真實身份,怕他們不同意。
明老國公問道,“就是那個給你做馮氏噎立法的馮小姑娘?!?/p>
“正是?!?/p>
明山月感覺上當受騙,“你說她做過瘍科手術(shù),還救過許多人。那種醫(yī)館能做什么手術(shù)?”
上官如玉摸摸鼻子,有些心虛地笑了笑。
“嘿嘿,就是婦人那里太小生不出乳兒,她在那里切上一小刀,接出乳兒后再把傷口縫上,還縫了三層。就是這種手術(shù)?!?/p>
明家三代男人的嘴都張成了一個“O”,眼睛瞪得像二筒,極是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老國公差點吐出一口老血,指著他說道,“就因為她在那里切了一小刀,你就敢讓她給肖鶴年治肚子上的傷?我就說你小子做事不靠譜,你你你你你……”
不知說了多少個“你”。
上官如玉不服氣道,“不管馮姑娘切了哪里,她今天確實把肖大人救活了。姑丈也說了,她做的手術(shù)又成功又漂亮,比最頂級的瘍科御醫(yī)還好。
“嘿嘿,我看到她這次一共縫了四層,說這樣縫傷口才容易愈合。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刀法。看事看結(jié)果,無需看過程。我沒有舉薦錯?!?/p>
定國公笑道,“這倒是,于手術(shù)上馮姑娘稱得上神醫(yī)。”又不可思議道,“她小小年紀,怎么有那樣好的醫(yī)術(shù)?”
上官如玉得意地哈哈笑了幾聲,好像手術(shù)是他做的一樣。
“馮姑娘的大姑是誰?是千嬰之母!千嬰之母早就會做這種手術(shù),只是一直沒有醫(yī)戶,不敢做?!?/p>
他把馮醫(yī)婆搬出來,明家人都認可地點點頭。
老國公想到當初馮初晨救上官如玉的樣子,看著莫明其妙,但真的管用。
笑道,“馮醫(yī)婆的醫(yī)術(shù)大多野路子,另僻蹊徑,神神叨叨,馮小姑娘會不一樣的手藝也就不奇怪了?!?/p>
明山月又道,“今天圣上專門問了肖大人的情況,不出意外肖大人會被釋放。他的工部郎中不知保不保得住,但人出去了肯定會自證清白?!?/p>
定國公道,“薛家不愿意肖鶴年出獄,才想在詔獄里弄死他。肖鶴年能活下來是意外,居然遇到馮姑娘這樣的奇人異士。
“置之死地而后生,這個變故對肖鶴年來說是好事,皇上對薛家有了不滿,也會格外憐惜大皇子。還要感謝太后娘娘,壓制住了薛家?!?/p>
上官如玉道,“我素不喜參與政事,但薛家做得實在過分,我才跟皇外祖母說了肖大人的事,
“她老人家狠狠叱責了薛貴妃和薛二表舅。薛新陽還不高興我,說都是親戚,干嘛幫外人。
“我娘也說,都是薛家女,薛貴妃怎么沒學到一點皇外祖母的寬和仁愛,心眼比針鼻兒還小,大皇子可憐?!?/p>
老國公看向上官如玉,“肖鶴年是溫乾送進大牢的?!?/p>
上官如玉臉上有了一絲不悅,“我娘和我爹非常不高興,我也去提醒過溫大人,但他似有難言之隱。既然是薛家指使,就讓薛家想辦法滅火,溫大人自求多福?!?/p>
陽和長公主府雖不站隊,暗中卻同情大皇子和肖氏居多,溫乾參與進這件事中讓他們極為惱火。
定國公見明山月還陰著臉,說道,“你還在生氣馮姑娘吐了你一身?那種情況下,馮姑娘忍到做完手術(shù)才吐已是不易。她幫了大忙,山月不許小氣。”
能讓兒子吃虧的姑娘,馮小姑娘還是第一個。
他怎么那么爽呢。
老國公已經(jīng)聽上官如玉說了這事,也是幸災樂禍,笑得胡子都抖了起來。
“不能怪馮小姑娘,誰讓你巴兒巴兒跑過去接的,你就不能躲遠點?”
明山月沒言語。對于那個丫頭,他很矛盾。
第一次被那丫頭吐一臉,還給她下了跪,恨不得一腳踹死她。第二次又被她吐了一身,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
可那丫頭治好了肖鶴年,的確幫了自己大忙。
他再生氣也不能打回去。
死丫頭真是他的克星,怎么一遇到她自己就犯病。自己不是天煞孤星嗎,怎么沒把她克個半死……
知道肖鶴年還活著,明老國公一身輕松回了內(nèi)院。
二門都是戌時鎖門。但只要老國公還在外院,再晚婆子都會守在門口,等到老國公進來后再鎖。
定國公和明山月、上官如玉又商量了一下如何防止薛及程下死手,讓肖鶴年養(yǎng)好傷,能夠活著出獄。
之后明山月和上官如玉去明山月在外院的院子,明國公向內(nèi)院走去。
若平時這么晚,他會去自己的外書房,但今天有事要跟妻子說。
月光明亮,印在地上的兩個影子匆匆前行著。
上官如玉叫道,“小月月……”
明山月站下陰側(cè)側(cè)看向他,“你能不能好生說話?不能就去客房住?!?/p>
上官如玉抿抿嘴,“開個玩笑也不行?!庇植粦押靡獾匦Φ?,“喂,你真要娶甄二姑娘?聽說她有孤臭。”
明山月的腳步頓了頓,又甩開長腿往前走。
正因為甄二姑娘有這個隱疾才一直未找到適合的親事,又因為她八字全陰又命硬,長輩摒棄那個缺陷為他聘了她。
還說這是“小瑕疵”。
長輩為他找的幾個未婚媳婦,除了兩個家勢極低的,都有各自的“小瑕疵”。
比如輕微狐臭、輕微腳臭、說話輕微大舌頭、幾顆不明顯的小麻子……
好在死的死,病的病,都退了。
他相信這位甄姑娘也用不了多久就會病倒,然后退親。
即使他真的命格改變,甄姑娘沒有病倒,他也有辦法讓她“病倒”。
他娶她?怎么可能!
上官如玉走至跟明山月平齊,見他臉色如常,可眼里的戾氣藏不住,顯見極是不高興。
他從小就喜歡看這位表哥被氣爆卻偏要裝得無所謂的樣子。
笑道,“有孤臭你也要?”
明山月冷哼道,“我是天煞孤星命,她不退親就等著被克死?!?/p>
上官如玉道,“姑母說你的命格已經(jīng)改變,不會再克媳婦了。我跟你說,馮姑娘有不同尋常的本事,與我交情頗深。要不我?guī)椭f說情,讓她給甄二姑娘治?。?/p>
“我的名聲已經(jīng)被你搞臭,你得趕緊娶個媳婦,為我正名。”
明山月沒理他,繼續(xù)往前走。
上官如玉抬抬眉毛,用戲腔唱道,“哎呀呀,九街風雨沸如湯,道你我畫眉深淺惹檀郎。既恁般,奴便舍了瓔珞鈿,與明郎配成雙”
說最后幾個字時,還比了比兩根蘭花指。
明山月忍無可忍,也不管理表情了,站下惡狠狠吐出一個字,“滾!”
聲音在夜里特別突兀。
上官如玉被嚇一跳,嘟囔道,“開個玩笑也氣成這樣,歲數(shù)越大脾氣越怪。就你這不知憐香惜玉的德性,活該打一輩子光棍……”
一只黑色鳥兒從院子里飛出來,小嘴里嚷著,“小月月,小玉玉。”
明山月沒理它,上官如玉伸出手,阿玄落在他的手背。
“想我了?”
“阿彌陀佛,芙蓉不及美人妝……”
“哈哈哈,我再美也無需看到我就叫美人啊?!?/p>
明山月望向阿玄,“你又去庵堂了?”
星光下,阿玄的小眼珠子極是明亮,又張著小尖嘴念道,“阿彌陀佛,芙蓉不及美人妝……”
上官玉如瞅瞅四周沒人,小聲問道,“那位還是那么美?”
明山月?lián)u搖頭,“我跟你一樣,都是幾歲時見過她,長什么樣早記不清了。不知為何阿玄特別喜歡去那里,還學會了念佛?!?/p>
那句詩是小東西跟二叔學的,去了那里又學會了念“阿彌陀佛”。
他甚至懷疑,二叔把阿玄送給自己,其實是讓阿玄給那位解悶。
真是奇怪,阿玄怎么認識她,還找去了那里……
上官如玉小聲道,“等到大皇子明年封王出宮,行動會自由很多,也能偶爾去看看那位了。”
明山月點點頭,“大皇子的正妃側(cè)妃已經(jīng)定下,聽說二皇子還差一個側(cè)妃,又想弄個薛家女進去?”
上官如玉不屑道,“薛貴妃和薛家倒是想。聽我娘說,皇上不同意,薛貴妃還去求過皇外祖母兩次,都被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