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壽堂里正爭論不休。
竇昭趕過去的時(shí)候，聽見三伯父道：“……這件事是由七弟納妾引起的，怎么也稱得上是‘善妒’了。這樣一來，趙家也不好說什么。算是顧全了兩家的體面?！?/p>
她頓時(shí)氣得發(fā)抖。
死者為大！
就算如此，你們也不應(yīng)該為了推卸責(zé)任而讓母親死后還要背負(fù)這樣一個(gè)惡名！
難道你們不知道“善妒”對一個(gè)女人意味著什么嗎？
母親那樣驕傲的一個(gè)人，如果知道自己死后是這樣一番光景，不知道還會(huì)不會(huì)那樣毅然決然地自縊？
難怪前世那些仆婦私下提起母親都是一臉的不屑！
可見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想辦法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可能有希望，有未來。
竇昭撩簾而入。
可惜廳堂空曠寬廣，大人們個(gè)個(gè)心情沉重，門外又有人守著，誰也沒想到有人會(huì)無聲無息地闖進(jìn)來。
小小竇昭的到來，如飄落在河邊的一片葉子，沒有激起一個(gè)漣漪，。
她捏了捏拳頭，正要開口，獨(dú)自一個(gè)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旁邊的父親卻“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不行！不行！”他神色激動(dòng)地大聲嚷著，“谷秋不是這樣的人，你們不能這樣說她！不能讓她死了還背上這樣的惡名……”他說著，神色驟然間顯得有些頹敗，聲音也低了下去，“她，她是我害死的……”
竇昭長吁了口氣，看見坐在上首的二太夫人臉色一沉，厲聲低喝了句“胡鬧”，眼角眉梢變得十分冷峻難堪，“現(xiàn)在是什么時(shí)候？你還說這樣的話？你今年都多大了，說話怎么也不仔細(xì)地想想！你是不是想看著趙家和竇家撕破臉、打起來才好？谷秋是你害死的？你倒說說看，你是打她了？罵她了？還是當(dāng)著外人的面駁了她的顏面？她的死難道就和你納妾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
父親語塞。
“我，我……”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gè)所以然來。
竇昭突然有點(diǎn)明白。
如果不是父親納妾，父親和母親之間不會(huì)鬧成這樣。說到底，竇家的人還是認(rèn)為這件事是因王映雪引起的。
若是父親不承認(rèn)，這話說不過去。若是承認(rèn)，卻正好坐實(shí)了三伯父那句“善妒”的指責(zé)！
舅舅是不是因?yàn)檫@樣在道理上站不住腳，有苦難言，最后只能忍氣吞下這枚苦果呢？
竇昭神色恍惚。
二太夫人的面色卻慢慢有所舒緩。
她悵然道：“谷秋是我看著長大的，她年紀(jì)輕輕就去了，難道我就不心疼？”說著，眼眶一紅，“可心疼歸心疼，卻不能因?yàn)樾奶鬯蛢号殚L……”
“可，可也不能這樣說谷秋??！”二太夫人向來嚴(yán)厲，家里的人都怕她，見她示弱，父親不敢再頂撞，但還是心有不甘地道，“這話要是傳了出去，您讓別人怎么看待谷秋？”
“這話不會(huì)傳出去的！”二太夫人警告般目光炯然地把在座的人看了一遍，斬釘截鐵地道，“法不傳六耳。只要我們不說，趙家的人難道還會(huì)到處嚷嚷不成？趙睿甫可生了三個(gè)女兒?！?/p>
“是??！”三伯父接過話茬勸著父親，“這句話傳出去了，我們面上也無光。睿甫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待人最為赤誠，也是最為認(rèn)真的。他若是鬧起來，你納妾的事一樣會(huì)被弄得人皆盡人，七弟妹還不是一樣要背上‘善妒’的名聲。不如先安撫了睿甫，等七弟妹的喪事過后，你們郎舅再好好地絮叨絮叨，總比這氣頭上做些沖動(dòng)的事，說些傷人的話好??！”說完，朝著六伯父使了個(gè)眼色，示意他勸勸父親。
誰知道六伯父卻道：“三哥，您別看我，我不贊成這件事！”
滿屋愕然。
包括竇昭。
六伯父索性站了起來，道：“我原來不大待見七弟妹，是覺得七弟妹太矯情，但凡七弟有什么事忽略她，她就不高興，七弟就屁顛屁顛地去給她賠不是，這哪里是個(gè)賢妻的樣子？可她人都死了，你們這樣，就有失厚道了。君子坦蕩蕩。我們和趙家是幾輩人的交情，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睿甫說清楚了，他想怎樣就怎樣好了。我相信七弟也不是個(gè)孬種，”他說著，朝父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頗有點(diǎn)我支持你的意思，“我們無愧于心就是了……”惹得父親滿臉的感激。
竇昭不由嘆息。
難怪父親和六伯父那樣的親厚，六伯父為人磊落坦然，頗有魏晉名士之風(fēng)。而父親和六伯父齊名……或者，父親也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糟糕！
她的目光落在父親的身上，不禁重新審視起自己前世從來不曾正眼看過的父親。
“中直！”三伯父喊著六伯父的表字，窘然地辯道，“這也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jì)……”
“人分三六九等，行事也有高低貴賤，”六伯父不以為然地道，“就算是權(quán)宜之計(jì)，也不該這樣玷污別人的清譽(yù)……”
嫡親的兩兄弟起了口角。
“好了！”一直沉默不語的祖父開了口，“你們都不要吵了。事情的經(jīng)過肯定是要告訴睿甫的，可‘善妒’這件事卻也是事實(shí)！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說到底，還是要用母親“善妒”來堵住舅舅的嘴。
竇昭挑眉。
畢竟是隔著房頭，六伯父不好再說什么，三伯父心里也知道這事做得不厚道，沒有一絲的喜色。
“爹爹……”父親焦急地喊著祖父。
祖父冷冷地“哼”了一聲。
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高升隔著簾子稟道：“趙家舅老爺過來了！”
祖父和二太夫人交換了一個(gè)眼神，二太夫人吩咐三伯父：“你和中直陪著萬元去迎迎趙家舅爺！”
三伯父輕嘆了口氣，和六伯父陪著父親出了廳堂。
竇昭想了想，追了過去，卻被二太夫人發(fā)現(xiàn)了。
“壽姑！你怎么在這里？”她急急地吩咐先前被打發(fā)到院子里的丫鬟，“把四小姐抱到我這里來！”
竇昭被攔腰抱住。
“放開我！放開我！”她三下兩下就掙脫了不敢對她用力的丫鬟，一溜煙地跑了。
竇家的大門洞開，竇昭看見原先在廂房里歇息的舅母帶著三個(gè)表姐簇?fù)碇鴤€(gè)穿著孝衣的男子走了進(jìn)來。
中等個(gè)子，長得比女子還要精致的眉目。
雖然過去了十幾年，竇昭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的舅舅趙思。
她的眼眶立刻濕潤起來。
如果當(dāng)初她不那么剛愎自用，好好地聽聽大表姐的話，仔細(xì)地思量一番，她和舅舅一家也不會(huì)一直形同陌路了。
竇昭快步跑了過去。
就看見舅舅三步并作兩步的上前，朝著父親的臉上就是一拳。
父親被打得有些懵，一個(gè)趔趄跌倒在地，半晌都沒回過神來，白玉般的面頰立刻腫了起來。
“你這混蛋！”舅舅揪著父親的衣襟朝著父親又是一拳，“成親才三年你就納妾，你眼里還有沒有谷秋？有沒有壽姑？你這混蛋！”
父親的臉上又挨一拳。
竇昭驚呼。
三伯父、六伯父、舅母、三個(gè)表姐都呼拉一下全圍了過去，有的喊“睿甫”，有得喊“爹爹”，有的拉父親，有的拉舅舅，三伯父干脆站在了舅舅和父親中間，高聲說著“君子動(dòng)口不動(dòng)手”。
舅舅冷笑，指著父親道：“他算哪門子君子？我和他動(dòng)口，他聽得懂嗎？”說著，上前又要揍父親。
父親推開了擋在他前面的三伯父，撲通一下跪在了舅舅面前：“阿兄，都是我的錯(cuò)，是我對不起谷秋……你打吧！你打吧……我寧愿你打我一頓……”
六伯父臉色發(fā)黑：“竇世英，你給我起來，你給我起來！大丈夫只跪天地君親師，你這算是怎么一回事！”又朝著一旁的家丁喝道，“還不給我把大門關(guān)了！”
家丁蜂涌著上前去關(guān)門，看也不敢朝這邊多看一眼。
舅舅卻不齒地道：“你是不是覺得挨了打就抵消了自己的過錯(cuò)？竇世英，我告訴你，門都沒有……”朝著父親就是一腳。
父親跪在那里，硬生生地受了舅舅的一腳。
“睿甫，睿甫，你別這樣！”三伯父忙架住了舅舅，“七弟妹尸骨未寒，你們郎舅就打起了，豈不是讓人看笑話嗎？有什么話好好地說，又不是說不清楚……”
舅舅不理三伯父，問舅母：“壽姑呢？誰看著壽姑？”
舅母忙道：“壽姑在靈堂，她屋里的丫鬟看著她呢！”
舅舅拔腿就朝靈堂去。
竇昭的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她站了出來，大聲喊著“舅舅”。
趙思望過來，眼眶立刻就紅了。
“壽姑！”他緊緊地抱著竇昭，“我們?nèi)タ茨隳?！?/p>
“好！”竇昭點(diǎn)頭，摟住了舅舅的脖子，第一次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shí)。
上香，行禮，答謝。
舅甥兩人肅穆地完成了祭奠。
趙思把竇昭交給舅母：“你看著她，這種時(shí)候大家都忙，最容易出事了。我要去見見親家老爺?！?/p>
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父親呆呆地望著母親的棺材，三伯父和六伯父卻都有些不自在。
“我省得。”舅母抱過竇昭，明了地頷首，道“你去忙你的吧，我會(huì)看好壽姑的。”
舅舅愛憐地摸了摸竇昭的頭，轉(zhuǎn)身出了靈堂。
舅母哄著竇昭：“走，我們?nèi)コ怨鸹ǜ馊ィ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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