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月光透過窗欞,在陳墨家的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影。
陳墨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身旁的老妻王氏早已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臉上還帶著淚痕。
他卻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心里像揣了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
其實他因為什么睡不著呢?
因為他剛答應(yīng)老妻去求林臻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大鵬是老妻唯一的弟弟,自小跟著老丈人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性子憨厚老實,見了姑娘都臉紅,怎么會做出強(qiáng)奸這種事?
可官府的文案上寫得清楚:城南劉屠戶之女劉翠蓮狀告大鵬強(qiáng)行無禮,人證物證俱在,而且連是不是處子之身都驗了,縣令當(dāng)堂定罪,判了秋后問斬。
這幾乎就是個死局,而自己偏偏還要因此去求林臻。
也不知道林臻會不會答應(yīng),如果不答應(yīng),那豈不是這些天在他心里樹立起來的好印象全白費了么。
“唉...家門不幸啊。”陳墨輕輕嘆了口氣,生怕吵醒身邊的妻子。
他想起三天前老妻跪在他面前的情景:王氏頭發(fā)散亂,額頭磕在青磚上,聲音嘶啞地哀求:“老爺,大鵬從小連雞都不敢殺,怎么可能強(qiáng)奸民女?一定是劉屠戶家訛人!他們家想把翠蓮嫁給綢緞莊的少爺,嫌大鵬窮,才設(shè)了這個局啊!”
事實究竟怎么樣,其實陳墨也沒問過大鵬,他想避這個嫌。
官場如戰(zhàn)場,能不引火燒身,就往后躲一躲。
可老妻的眼淚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二十年前他還是個窮書生,老丈人傾家蕩產(chǎn)供他讀書,如今老丈人不在了,他若連老妻唯一的弟弟都救不了,豈不是忘恩負(fù)義?
“唉。罷了罷了...”陳墨喃喃自語,“誰讓你們是我的親人呢,就當(dāng)是還老丈人的情分吧?!?/p>
他決定了,不管結(jié)果如何,都要去試試。
就算救不了大鵬,也算是給老妻一個交代。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陳墨就醒了。
老妻已經(jīng)在廚房忙活了,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早飯:一碗陽春面,兩個荷包蛋,一碟醬菜,還有一籠包子。
這在平時,算是很豐盛的了。
“起來了?快趁熱吃?!辈还苋绾?,王氏依舊對他熱情。
見他出來,連忙擦了擦手,給他盛了碗面。
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顯然也沒睡好。
陳墨坐下,拿起筷子,卻有些難以下咽?!敖裉?..可能會有人來?!?/p>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不管是誰,你都不要接見,一切等我回來再說,尤其不能收他們的禮物。”
他擔(dān)心張儷或者其他想送禮的人找上門,老妻應(yīng)付不來,再惹出什么麻煩。
王氏點點頭,想說什么,又把話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給他夾了個荷包蛋。
陳墨見狀,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即便豐盛的早餐也味如嚼蠟。
他放下筷子,說:“大鵬的事兒你放心。我既然答應(yīng)你,就會去辦的?!彼D了頓,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但你別抱太大希望,我只能盡力,能不能成,不好說?!?/p>
“我知道?!蓖跏咸痤^,眼睛有些紅,“只要你肯去求世子,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都謝謝你?!?/p>
“你我夫妻之間,說這些干什么?!标惸珨[擺手,心里卻更加沉重。
匆匆吃完早飯,陳墨換上官服,去了報社。
現(xiàn)在報社歸了女帝,事情比以前更多了。
他需要把今天的工作提前處理好,才能安心去王府。
在報社忙到巳時,把該審的稿子審?fù)辏摪才诺氖虑榘才藕?,陳墨才叫了輛馬車,直奔攝政王府。
王府門前,守衛(wèi)森嚴(yán)。
陳墨遞上名帖,說明來意,守衛(wèi)進(jìn)去通報,不一會兒回來告訴。
“陳大人,世子爺不在府中,出去了?!?/p>
“去哪兒了?”陳墨問。
“好像是去了咱家新開的青樓,您也知道世子的脾氣,但凡有新產(chǎn)業(yè)開門,他總得去看看,心里踏實?!笔匦l(wèi)有些猶豫地說。
陳墨心里咯噔一下。
青樓?新開的?
難道是張儷新開的那家號稱京城第一樓的樓外樓?
好家伙,陳墨對此早有耳聞,據(jù)說那里面光是一壺茶水就要十兩銀子。
他嘆了口氣,看來今天要等了。
“小哥,不知道我可否進(jìn)去等世子?”
守衛(wèi)有些為難,但看在他是工部員外郎,昨天又剛來過,于是便放他進(jìn)去了。
陳墨在會客廳坐下,丫鬟奉上茶點,他卻沒什么心思吃。
從中午等到下午,又從下午等到傍晚,太陽都快落山了,林臻還沒回來。
他心里越來越著急,不停地看窗外,希望能看到林臻的身影。
直到天完全黑了,門口傳來一陣喧鬧聲,陳墨連忙站起來。
只見林臻帶著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正是棋牌佛。
林臻看起來有些疲憊,見到陳墨,愣了一下:“老陳?你怎么在這兒?等很久了?”
“見過世子?!标惸B忙作揖。
林臻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對棋牌佛說道:“老棋,你先去后面歇著,等會兒我過來?!?/p>
“是,世子?!?/p>
棋牌佛目光詭異的看了看陳墨,自己去往后堂。
林臻說:“坐吧。有什么急事,等了一下午?”
他示意來先下去,自己則坐在主位上,接過浣碧遞來的濕巾擦了擦手。
陳墨定了定神,知道現(xiàn)在不是猶豫的時候,于是把大鵬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從大鵬如何被指控,到縣令如何定案,再到老妻如何哀求,自己如何答應(yīng),最后強(qiáng)調(diào)。
“世子,不瞞您說,內(nèi)子一直堅信她弟弟是被冤枉的,求我無論如何都要試試。我知道這事兒難辦,也知道可能觸犯王法,但...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p>
林臻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偶爾端起茶盞喝一口。
等陳墨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你說大鵬是被冤枉的?”
“內(nèi)子是這么說的,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主要因為下官只是暫代工部員外郎,根本沒權(quán)力過問刑部的事情。”陳墨老實回答,“但大鵬那孩子我知道,從小老實巴交,見了姑娘都不敢抬頭,怎么可能做出強(qiáng)奸的事?
林臻放下茶盞,眼神銳利地看著陳墨:“老陳,你剛升了官,應(yīng)該知道官場的規(guī)矩。干預(yù)司法,是什么罪名?”
陳墨心里一緊,連忙站起來:“世子教訓(xùn)的是,在下明白。只是...只是內(nèi)子實在可憐,在下也是沒辦法?!?/p>
林臻看著他,忽然坐直了身體,語氣嚴(yán)肅起來:“你說劉屠戶狀告大鵬強(qiáng)奸,有什么證據(jù)?”
“據(jù)內(nèi)子說,只有劉翠蓮的口供,還有...還有一件撕破的衣服?!标惸貞浿掀薜脑?,“但大鵬說,那天他是去還劉翠蓮借給他的針線包,根本沒碰過她。劉屠戶家非說他意圖不軌,還找了幾個地痞做證人?!?/p>
“地痞做證人?”林臻眉頭一皺,“縣令就信了?”
“是啊?!标惸珖@了口氣,“聽說劉屠戶給縣令送了兩頭大肥豬,還有好多銀子?!?/p>
林臻的臉色沉了下來,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聲音。
末了,他說道:“老陳,你雖然不是刑部的人,但你也應(yīng)該知道污蔑是什么罪名。你說當(dāng)?shù)乜h令收了屠戶的銀子,可有證據(jù)?再者,大鵬難道就不知道說出你在京為官的事情?他說出來,當(dāng)?shù)乜h令還敢收?如果出了什么差錯導(dǎo)致誤會,你知道會釀成什么后果嗎?”
他想起自己在機(jī)關(guān)時,最恨的就是這種草菅人命的貪官污吏。
一個老實巴交的百姓,就因為沒錢沒勢,就要被冤枉致死,這還有王法嗎?
“我...唉,下官聽世子的?!标惸仓澜裉焯岢鰜淼氖虑椴缓弦?guī)矩,于是羞愧低下頭。
“那劉翠蓮呢?她為什么要誣陷大鵬?”林臻追問。
“內(nèi)子說,劉翠蓮早就和綢緞莊的少爺好上了,劉屠戶想攀高枝,嫌大鵬窮,就設(shè)計了這出戲,既能把大鵬除掉,又能讓女兒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入綢緞莊?!标惸秸f越激動,“世子,這分明就是一樁冤案??!”
林臻把茶盞放在桌子上:“是不是冤案你說了不算,這樣吧,既然你是我的人,而且又是第一次跟我張這個口,你這件事情,我會派人去調(diào)查,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那自然還你弟弟一個公道。如果你只是想給你弟弟開脫罪名,后果你也要自己承擔(dān)。至少,你這烏紗帽肯定是保不住了,現(xiàn)在你跟我表個態(tài),到底要不要查?”
陳墨咬咬牙:“查!我相信我妻子,他不會對我胡說八道的!”
“好,這事兒我?guī)湍懔?。”林臻站起身,在會客廳里來回踱步。
從陳墨說的話來看,他與妻子感情很好,而且是幾十年相互幫扶的真摯感情,他妻子不會騙他,但大鵬會不會騙他妻子,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說,這事兒得低調(diào)點辦,如果能不聲不響的辦了最好,但如果大鵬真的涉嫌強(qiáng)奸,林臻也不會保他。
“行了,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绷终閿[擺手,“記住,這件事不要聲張,我會派人去查?!?/p>
“多謝世子??!”陳墨不敢多留,連忙告辭離開。
走出王府,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肩上的擔(dān)子輕了不少。
不管結(jié)果如何,他總算邁出了這一步。
至于能不能救得了大鵬,那就看林臻的了。
回到家,老妻還沒睡,一直在等他。
看到他回來,連忙問:“怎么樣了?世子怎么說?”
“世子答應(yīng)去查了?!?/p>
陳墨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林臻的憤怒和決心。
老妻聽了,眼淚又流了下來:“謝謝你,老頭子?!?/p>
“謝什么,快去睡吧。”陳墨擺擺手,心里卻依然忐忑。
他不知道林臻會怎么查,也不知道能不能查出真相。
但他知道,林臻既然答應(yīng)了,就一定有辦法。
這一夜,陳墨依然沒有睡好。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
......
林臻送走陳墨后,在會客廳內(nèi)踱步片刻,眸中怒意未消。
他想起陳墨描述中大鵬的憨厚模樣,又念及地方官竟敢如此草菅人命,不禁握拳砸向案幾,震得茶盞中的殘茶四濺。
“來人!”他沉聲喝道,聲線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片刻后,身著玄色勁裝的王春生疾步走入,單膝跪地:“世子有何吩咐?”
王春生是林臻麾下的得力干將,曾在西北戰(zhàn)場屢立奇功,為人剛正不阿,是查案的合適人選。
林臻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枚刻有“攝政王府”字樣的鎏金令牌,入手沉甸甸的:“你立刻拿著這面令牌,去御史臺調(diào)派三名御史,再到王府親衛(wèi)營點五十輕騎,隨你一同前往渤????!?/p>
他將令牌遞給王春生,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王春生接過令牌,感受到令牌上的涼意,抬眸看向林臻:“世子是要屬下調(diào)查何事?”
“渤海郡有一宗強(qiáng)奸案,涉案人名為大鵬,”林臻語氣凝重,“據(jù)報此人可能被冤枉,而當(dāng)?shù)乜h令涉嫌貪贓枉法,草菅人命。你此去一來要查清強(qiáng)奸案的真相,給受害者與被冤者一個公道;二來要暗中調(diào)查渤海縣令是否有貪污受賄、濫用職權(quán)的情事。”
他走到輿圖前,指著渤??さ奈恢美^續(xù)道:“記住,此行代表王府,不可有任何貪贓枉法之舉,務(wù)必公正嚴(yán)明。查明真相后,先保下大鵬的性命,控制相關(guān)人等,切勿輕舉妄動,一切等我后續(xù)通知。”
王春生神色肅穆,再次叩首:“屬下明白!定不負(fù)世子所托,定會查清真相,絕不讓冤屈發(fā)生,也絕不姑息貪官污吏。”
“很好,”林臻點點頭,目光銳利如鷹,“事不宜遲,你明日一早便出發(fā),路上多加小心,遇事可憑此令牌調(diào)動地方駐軍協(xié)助?!?/p>
“是!”王春生應(yīng)下,小心翼翼地將令牌收好,起身準(zhǔn)備離開。
“等等,”林臻忽然叫住他,“此案可能牽扯甚廣,你需謹(jǐn)慎行事,保護(hù)好自己和隨行人員?!?/p>
“屬下謹(jǐn)記世子教誨?!蓖醮荷俅涡卸Y,這才轉(zhuǎn)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