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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照相

郝大麻子又說:“方才我送許家妹子回楊主任家,你猜我看到了哪個?”

“哪個啊?”

“陶啞巴和他崽陶五一?!?/p>

江一龍好奇,“他們找楊主任搞什么事?”

“嘿嘿……”郝大麻子喝了口茶笑,“陶五一到了成婚的年紀,一直沒相看到合適的,陶啞巴就想讓楊主任介紹介紹。”

“我記得以前陶五一喜歡魯跛子船上的妹子啦!”江一龍聊起了八卦。

江一龍沒成婚之前,一起玩的都曉得魯跛子屋的三妹子喜歡江一龍,而陶五一喜歡三妹子。

“陶五一那性格你又不是不曉得,秀秀氣氣跟個妹子樣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他爺老倌不開口,他敢開口講要討哪個妹子?”

郝大麻子又神神秘秘地說:“陶啞巴看到你討了小謝,上了岸,發(fā)了財,就想讓楊主任也給陶五一介紹個岸上的。他也想發(fā)個財?!?/p>

江一龍哭笑不得,原來是抱著這樣的打算。

郝大麻子繼續(xù)說:“你莫看現(xiàn)在湖里好多老一輩對你們?nèi)值苷f不出一句好話,一個個心里眼紅得很。不止陶五一想討岸上的,鐵秤砣屋的鐵蘭花也相了個岸上的,前段時間才訂了婚?!?/p>

江一龍說:“鐵秤砣一直把鐵蘭花當岸上小姐養(yǎng),嫁到岸上也算是如了他的愿。”

“如愿倒是如愿,只是聽說,男方要求先生崽再結(jié)婚?!?/p>

“還有這種事啊?要是生個妹子呢?”

郝大麻子搖搖頭,“我也不曉得?!?/p>

謝翠娥卻很清楚,水里岸上一樣的重男輕女,若是沒生到兒子就一直生,生出兒子為止。有些人家家里窮,養(yǎng)不起那么多子女,就把剛出生的女兒送人,甚至有些愚昧的地方,有些狠心的人一看到生下來的是個女兒,直接扔到尿桶里溺死。

謝翠娥聽她娘說過,她差點也成了尿桶里的冤魂。她奶奶一看到她不是個帶把的,像拎狗崽子一樣提起她的一只腳就要往尿桶里扔。是她娘拼著一口氣把她從她奶奶手里搶了回來。

她娘說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深秋,她拖著剛生產(chǎn)完還流血的身子,手舉菜刀,抱著小貓一樣柔弱的謝翠娥與她奶奶對峙的畫面。

“我爸呢?”她曾經(jīng)問。

她娘卻只苦澀地揚了揚嘴角,目光哀傷而絕望,“他也怨我?!?/p>

在謝翠娥的印象中,她娘總是潑辣不講道理的那個,不是和東家爭地,就是和西家搶水。每天叉著腰,嘴里罵罵咧咧,好像個不斷冒泡的茶壺。

而父親佝僂著身子,扛著鋤頭默默地混在生產(chǎn)隊社員里在地里刨食。

小時候,她常常覺得奇怪,為什么娘那么兇,筐里少了一坨牛糞,雞籠里少了一個雞蛋,她都要罵上半天。而爸爸明明比娘高大,卻從不為娘出頭。他總是陰沉著臉窩在陰影里,看著娘撒潑,好像一截沒有脊梁骨的木頭。

娘說:“他沒有兒子,抬不起頭。”

謝翠娥不懂,爸爸的頭上只有幾根稀疏的頭發(fā),怎么會抬不起來。

擁擠局促的土磚房里總是爭吵不斷,娘后來再沒壞過孩子,奶奶罵娘是“不下蛋的母雞”,攛掇著爸爸動手。有一回,爸爸被罵得狠了,巴掌高高揚起,娘梗著脖子瞪著他,巴掌狠狠地扇了下來,卻落在了爸自己的臉上。

奶奶罵爸爸沒出息,他不吭聲。娘怨爸爸窩囊,他不吭聲。卻在謝翠娥被院子里的淘氣孩子罵“賠錢貨”的時候第一回瞪著通紅的眼眶,揚起了鋤頭。那模樣嚇人得很。

謝翠娥一天天長大,娘有時候摸著她的腦袋說:“你莫怨你爸,也莫學我?!?/p>

謝翠娥不知道她心底到底怨不怨她爸,每當她心里有怨氣的時候腦海中總會閃過他爸通紅的眼,還有過年時悄悄放到她手心的糖粒子,“乖女,快點吃。”

她也不曉得自己到底有沒有學娘。她和娘一樣也是個風風火火的性格,但是她罵不出娘嘴里的臟話。

還沒等她想明白,娘在給田抽水的時候,一頭栽進了抽水房下的水塘。等大家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已經(jīng)永遠閉上了嘴。

娘去世以后,爸爸更沉默寡言了。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天不黑不歸屋。他不僅要到生產(chǎn)隊上工,還要撿糞、割豬草。謝翠娥每天放學回家,破布包里裝的不是書,而是青青黃黃的各種野菜豬草。野菜交給奶奶分揀,人能吃的就留著吃,不能吃的,謝翠娥就剁碎了喂豬。

奶奶一邊罵她不爭工分光吃飯,她爸爸掙的工分不夠用,一邊給她的碗里裝了大半碗紅薯飯,饞得她連吞口水。

謝翠娥覺得自從娘死以后,奶奶罵她的次數(shù)變少了。好像奶奶一直不滿的是她娘,而不是她。

屋里安靜了沒多久,奶奶就張羅著要給謝翠娥討后娘。隔壁村有個寡婦同意了,前提是要把謝翠娥送出去。爸爸扛著鋤頭悶不吭聲地在寡婦門前坐了一夜,從那以后再沒有人提給他再討堂客的事。

幾年后,爸爸在一個夜晚睡過去再也沒有醒來。靈堂上,爺爺奶奶一邊哭自己作孽,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一邊罵娘絕了我爸爸的后。

謝翠娥父母雙亡,她的去處成了問題。

爺爺奶奶生了三個兒子,四個女兒,活著長大的卻只有二子一女。大姑媽嫁到了隔壁公社,家里也是窮得叮當響,自顧不暇。小叔叔才娶親,嬸娘說,“爺娘和侄女只養(yǎng)一個,你看著辦。”爺爺奶奶說年紀大了,管不了她。

前來奔喪的堂叔叔見她可憐,不忍心她被叔叔和姑姑踢皮球,便想帶上她。堂嬸見她長得水靈,聲音也好,便同意了。

堂叔不同他父親,特別能說會道,很會察言觀色,謝翠娥跟著學了不少人情世故。不論見識談吐還是性格都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

其實懷雨生的時候,謝翠娥心里也是忐忑的,直到生下來是個兒子,她才終于松了口氣。她怨奶奶重男輕女,沒想到自己潛意識里成長為了她奶奶的模樣。

謝翠娥說起岸上的計劃生育政策,郝大麻子感嘆,“還是我們水里的好,不受岸上管,想生幾個就生幾個?!?/p>

不過,他又問:“一龍,你和翠娥到底按岸上的規(guī)矩還是水里的規(guī)矩咯?”

江一龍看了看謝翠娥,“我聽翠娥的。”

“嘿嘿……你們不怕楊主任來找麻煩???”

謝翠娥笑了笑,“郝哥,你現(xiàn)在兒女雙全,有沒有想過和嫂子到岸上?。俊?/p>

郝大麻子有一兒一女,大女兒今年已經(jīng)快十歲,小兒子才三歲。大女兒和其他連家船上長大的孩子一樣,幫著媽媽收拾收拾賣不掉的魚,做做家務,帶帶弟弟。閑暇時候就聽聽收音機——江一龍買了收音機后,幾戶交好的人家覺得這東西有意思,先后也買了一臺來聽,打發(fā)閑暇時間。

“小紅年紀不小了,要是習慣住岸上,以后嫁個岸上的也容易些?!?/p>

郝大麻子說:“說實話,你們上岸后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呢,我們一無住處二無事做,上了岸又有什么用呢?哪怕現(xiàn)在在市場里搞了個事,我心里也是不安穩(wěn)的?!?/p>

郝大麻子喝了口茶,繼續(xù)說:“兄弟,不瞞你。我現(xiàn)在是能掙一天錢就掙一天。這個市場說不定哪天就不要我搞了,我隨時能退得身。說句不怕你不高興的,你這個廠子能開幾年哪個又說得準呢?”

郝大麻子看得很透徹,“我不是岸上的人,哪怕我現(xiàn)在腳踩在這里都是暫時的。別個要我走,我隨時就得走。只有水里才是我的容身之處。風浪再大,那里也是我的根,我站得穩(wěn),立得住?!?/p>

當前路不明、不穩(wěn)的時候,時刻想著退路,這是人之常情,江一龍能理解。其實要不是楊主任引路,謝翠娥當先鋒,他能不能鼓起勇氣上岸,也是個未知數(shù)。

郝大麻子在綜合市場做得風生水起,江一龍和謝翠娥決定再去旁邊的縣市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還有沒有這種綜合市場擺攤的機會。

然而他們一連轉(zhuǎn)了個把星期,一無所獲。綜合市場畢竟還是大新鮮事物,不是每個城市都有。

城里人還是習慣每天早上或傍晚在路邊的肩挑手扛的小攤上順手買把小菜,買塊豆腐。賣魚的挑擔,殺魚的案板都擺在路邊,簡陋但方便。

有些街上會有一兩個賣魚、賣肉的小店,店里比路邊干凈整潔,價格也稍微貴些,但數(shù)量不多,買的人少,不成氣候。

偶爾有個稍微大點的綜合集市,也早就被別的魚商占了地盤,想要進去分一杯羹,不是那么容易。

總之,像楊主任介紹的那種大型綜合市場可遇而不可求。江一龍和謝翠娥心里再一次對楊主任和許工升起感激之情。

江一龍和謝翠娥決定去看望楊主任。他們買了兩瓶好酒,路過一家新開的西點店時,謝翠娥又打算買點新鮮糕點帶給楊主任嘗一嘗。

江一龍卻在櫥窗前停住了腳步。櫥窗里是一排奶油蛋糕。一個菜碟大小的粉色盤子里,鋪了一層雪白的奶油,盤子邊圍了一圈粉色的奶油花,粉色奶油花圍成的空地上用大紅色果醬寫了“生日快樂”四個字。

“好看不?”張藝龍笑著問。

“好看!”謝翠娥笑著點點頭。

“老板給我拿一個蛋糕?!苯积堈f。

謝翠娥笑著說:“一個少了,至少還要給許工買一個?!?/p>

江一龍望著她溫柔地彎了彎眉眼,“你忘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p>

謝翠娥一愣,笑開了眼,“那不要了,太貴了?!?/p>

這種蛋糕在縣城里是新興事物,一個就要十塊錢。

要是給楊主任和許工買,她倒也舍得,但是給自己吃,她多少有些心疼。

江一龍沒聽她的,付了錢,用一個小小的塑料調(diào)羹挖了一塊,遞到謝翠娥的嘴邊。

謝翠娥望了他一眼,低頭輕輕抿住,細膩香甜的奶油,瞬間在她的嘴里化開,好像一股甜蜜的暖流,一直甜進了心里。

“好吃嗎?”

謝翠娥點點頭,溫柔的眉眼像極了春日里的桃花。

這不是她第一次吃蛋糕,以前跟堂叔出去唱戲的時候,碰到老人家大壽請戲班子,也會給每個唱戲的分一個蛋糕。不過那個蛋糕更小,奶油也粗糙些。

江一龍還是頭一回吃蛋糕,他挑了一點奶油,小心翼翼地放在嘴里,舌頭輕輕一卷,霎時亮了眼眸,綻放了笑顏。

“嗯,值!”

謝翠娥格格地笑出了聲,伸手抹掉江一龍唇角的奶油,嬌嗔地笑罵了一句,“寶里寶氣!”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小小的蛋糕似乎總也吃不完,甜蜜的滋味縈繞了一整個下午。

路過一家照相館的時候,謝翠娥拉住了江一龍。照相館的墻上貼著一幅彩色照片。

照片上的模特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板正的黑西裝,打著領帶,梳著溜光的大背頭;女的穿著一件潔白的綢緞婚紗,頭上細膩的白紗,云霧般垂了下來,與寬大的裙擺拖了一地。女人抱著一束花與男人靠在一起,笑得溫柔而羞澀,照片看起來喜慶而時髦。

“要不我們?nèi)フ諒埾喟??”謝翠娥提議,她這一輩子還沒有照過相。

“走,咱們?nèi)フ??!?/p>

江一龍也是頭一回照相,他理了理身上的淡藍色襯衣,拍了拍深灰色西裝外套,扯了扯西裝褲的褲縫——這套行頭還是為了跑市場,謝翠娥專門給他置辦的。

“這樣行嗎?”江一龍心中忐忑,又不自在地摸摸剛剛發(fā)型師在他頭頂噴的發(fā)膠。

謝翠娥笑著說:“行,好看?!?/p>

江一龍眉眼清秀,古銅色的皮膚給他增添了幾分陽剛之氣,平日里為了打魚,也不講究穿著,灰布衫舊藍襖混在漁民堆里,也顯得出挑。

如今換上了正經(jīng)的西裝衣褲,更顯得精神抖擻,有幾分城里人的氣質(zhì)來。

謝翠娥內(nèi)穿一件白色荷葉邊襯衣,下配一條黑色喇叭長褲,外面罩著一件酒紅色的大衣,此刻,卷著時髦的大波浪,涂著紅唇,靚麗而耀眼。

“哎呦……好看!真的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天造地設的一雙!來來來,看這里!”照相機嘴巴極甜,夸得江一龍和謝翠娥眉開眼笑。

相片要一個星期以后才能取。江一龍和謝翠娥給了定金,拿了票證,便往楊主任家去了。

誰知道這一去吃了一個閉門羹。楊主任和許工都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