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上的婦女主任楊云,雞一叫就忙活起來。
她出門走入清晨的薄霧前,先到菜園里捉了一大籃子菜。
昨天,村民組長肖紅兵帶著她沿著河床一路走過來,和幾戶漁民打了交道。今天她要趁熱打鐵,把計劃生育的宣傳工作給這些漁民做到位。
“誒!那是楊主任吧!過來坐下,喝口茶!”
蘆葦旁邊靠岸的一條大船上,有個婦女熱情的朝她打招呼。
楊主任認(rèn)出來了,那是陳原諒的老婆,他們叫她順姑。
順姑直接將她請到船上坐,熱茶端到她手上,“楊主任這么早忙什么去?”
楊主任說:“就是來看看你們,多跟你們了解一下你們這邊的生活情況嘛,順便送點菜給你們!”
順姑倒了杯熱茶,殷勤地說:“楊主任,你倒是真把我們放心上,真是大好人!”
楊主任問她原籍何處,順姑笑得開心,“楊主任!我們的來歷可不簡單哩!”
“你別看大家都是漁民,但是我們老陳家的船,和那些船都不一樣是不是?我們的船大些,寬敞些,對不對?其實啊,我們是九姓漁民,陳原諒的祖宗,可是大名鼎鼎的陳友諒呢!”
楊主任笑了笑,“阿耶,那你們可來頭不??!”
“是的啊,六百年前陳友諒起兵和明太祖朱元璋爭天下,兵敗鄱陽湖,他的后人和部將的家眷,一共九姓,都被太祖驅(qū)趕趕到船上,從此再也不準(zhǔn)上岸。嗨,這九姓漁民,就是我們現(xiàn)在這幫人的祖宗,我跟著陳原諒也是五湖四海漂泊,一開始在浙江,早幾年在江蘇那邊,這到洞庭湖打漁還沒幾年呢!”
順姑說起九姓漁民的來歷,與有榮焉。
楊主任說:“洞庭湖連著長江,又匯集湘資沅澧,漁業(yè)資源非常豐富。我聽肖組長介紹,這些年洞庭湖已經(jīng)開始吸引在全國各地的漁民來到這里打漁,我歡迎你們遠(yuǎn)道而來!”
“是呀,洞庭湖真是好地方!除了本地漁民,我們九姓漁民之外,洞庭湖的漁民來自天南海北,九省方言在水面匯集呢!”順姑想起什么,又說:“楊主任,你不知道吧,我們這幫漁民,小規(guī)矩?zé)o數(shù),大規(guī)矩還有四不準(zhǔn)!”
“哦?大規(guī)矩是哪四不準(zhǔn)?”
順姑說:“四不準(zhǔn)啊,說來不怕你笑話,那就是不準(zhǔn)上岸居住、不準(zhǔn)穿鞋上岸、不準(zhǔn)讀書科舉、不準(zhǔn)和岸上居民通婚?!?/p>
楊主任說:“這些規(guī)矩有點不講道理啰。你們的先祖為什么要給你們定下這樣的規(guī)矩?”
順姑噗嗤就笑了,“楊主任,我聽說這可不是我們祖先要訂的規(guī)矩,是岸上的明太祖朱元璋給我們訂的規(guī)矩呢,哎!”
楊主任笑了揮揮手:“嗨,那都過去了,過期作廢!我們早就解放嘍,最敬愛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可從沒有定過這樣的規(guī)矩!”
順姑點頭:“那倒是,毛主席把我們解放了,我們現(xiàn)在的小輩也開始穿鞋子了?!?/p>
楊主任看到船上,一個三四歲的小孩,身上用布條緊緊地綁著幾塊泡沫,如戰(zhàn)士盔甲般,在船上跑來跑去自己玩。他腳脖子上還掛著鈴鐺,跑起來叮鈴鈴響,忽東忽西,清脆可愛。
還有一個一兩歲的小姑娘,除了掛著鈴鐺之外,還被一根繩子栓在船艙中間。
“順姑,你家兩個小家伙蠻逗人愛。大的還給自己穿泡沫盔甲,掛著鈴鐺跑來跑去蠻威風(fēng)的!”
順姑無奈地說:“我們河里不比岸上,給云寶身上綁的泡沫,那不是盔甲,是救生衣。我給他做的,小孩不愿意穿,打幾次就穿了,反正任何時候不準(zhǔn)脫。他們的鈴鐺也不是玩具。我們轉(zhuǎn)過頭做事去了,顧不上小的,只要聽到鈴鐺響,人就在。鈴鐺不響,就要喊了。如果喊不應(yīng),那就掉水里了。這些東西看著吧,不起眼,實際都是保命的?!?/p>
楊主任點點頭,果然漁家文化,都有自己的講究。
隨后,她的注意力都在那個被一根繩子牽在艙心的女孩身上。那小女孩被繩子牽著,她只怕是重男輕女,試探性地問:“順姑,你們男孩跑那么歡脫,那個小妹子為什么要用繩子拴著?是不是不聽話?讓她也玩去唄!”
順姑喊:“云寶,你過來!”
“奶奶,”跑來跑去的云寶走過來,鉆到順姑懷里像條泥鰍。
順姑摸了摸他的頭,示意道:“這個楊奶奶有話問你:為什么要把歡歡用繩子牽著?”
云寶稚嫩的回答:“楊奶奶,歡歡太小了,不牽著繩子,怕,怕她會翻河里去。”
楊主任趕緊表揚:“云寶真聽話!你好懂事!楊奶奶請你吃糖!”
說著從口袋里摸出幾粒硬糖。
云寶喜得不得了,謝謝都忘了說,直接就吃。
順姑說:“太小的孩子看不住,轉(zhuǎn)身就怕翻到河里,只能拴著,幾百年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等她長再大點,講的聽了,走得穩(wěn)了,我們會解開的?!?/p>
楊主任問:“有孩子掉到水里嗎?”
順姑臉上的苦澀是哭干過的,“我家老大他生的頭一個男孩子就……唉,我告訴你,故事里面,河神爺每年要收幾個童男童女的那些傳說,只怕都是從我們的生活來的!唉!”
這話說的時候輕描淡寫的。
背后的卻是許多個痛失小孩帶來的苦難殘缺的家庭。
水面之上毫無遮擋。卻也有著陽光所照不到一道道的透骨疤痕。
水火無情,防不勝防。
楊主任動容了,嘆了口氣,“你們家如今幾口人啊?”
順姑說:“我家里兩個兒子,老大生了四個,淹死一個。老二生了兩個,還懷了一個!喏,這兩個都是我家老二的?!?/p>
“順姑,你有了解過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嗎?”
“計劃生育?”
聽楊主任提出這個詞,順姑頓時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蛇。她臉色頓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楊主任,我跟你聊了這么半天,你竟然跟我說計劃生育?”
楊主任為了宣傳政策,在大隊上,和自家的村民宣講的時候,不知道就碰過了多少釘子,吃了多少冷眼。但沒想到來船上宣傳,一張嘴夜暉引起這么大的反感,她只能淡淡道:“順姑,計劃生育是國家大事,我們?nèi)巳硕加胸?zé)任和義務(wù)參與。如今不是我要計劃你們的生育,是我的革命分工,就是要到處宣講,落實。我不光是向你宣傳,大隊上挨家挨戶我都宣傳過了的。”
順姑臉色冰冷,不客氣的收走了楊主任手中的茶杯。
“你少跟我說這些!我就知道你沒這么好心,平白無辜上船給我們送菜!我剛才跟你講那么多,真的是浪費口水!船上的小孩養(yǎng)大多不容易,你是一點也聽不進去嗎?”
楊主任怎會不知道船上養(yǎng)大孩子多難。
可話到了嘴邊,責(zé)任還是在身上,她還是說了出來:“順姑,現(xiàn)在講「控制人口,計劃生育」。你二兒子家的都生了兩個,按道理是要交罰款的。懷著的第三個,我代表大隊上,勸你們能不生,就盡量不要生?!?/p>
楊主任話還沒說完,順姑將手里的杯子”啪~”的一聲摔在船板上。
“你有完沒完?你給我立了戶頭嗎?我歸你管嗎?我又沒拿過你們大隊上一分錢,又沒分過一寸地!開口就是大隊,你們大隊?wèi){什么管我?還交罰款,管生育,呵呵,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要么你就下船,要么你就弄死我吧!”
順姑說完,干脆的仰著脖子閉起眼。
楊主任被晾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只能重重的嘆了口氣,起身下船。
順姑見她走遠(yuǎn),在后面將她帶來的菜全扔出來,大聲喊:“楊主任!你再不要過來了!你的菜,我們吃不起!有時候啊,做人不要把彼此逼得太絕!你是岸上的,我們是水上的,這點你要搞清楚!你硬要欺負(fù)人,大不了我就走!”
楊主任若有所思的說:“順姑,如果你們能早日搬到岸上來,以后小孩就不得再掉水里出意外,一個家庭能養(yǎng)出一個有出息的子女,不也就夠了嗎?”
順姑啐了一口,“神經(jīng)病,天方夜譚!”
楊主任轉(zhuǎn)身去了下一家。
有時,很多事鮮少例外。
她接連去了好幾戶漁船、棚子……各家各戶的反應(yīng)五花八門,但結(jié)果都是一個。
只要說起計劃生育那四個字,得到的回答都是「你管不到。」
不僅如此,因為楊主任這次宣傳計劃生育,水面上的人家都對她怨聲載道,唯恐避之不及。
楊主任望湖興嘆,爛船還有三千釘,船上的這幫漁民,還真是一幫硬骨頭?。?/p>
……
江一龍條子好,有力氣,缺的是時運和賺錢的本事。
想先還完二哥的帳,再湊夠給他釘船的錢,還不知道要猴年馬月。
要是他有他爺爺那一手讓人驚掉下巴的時運和本事,那還完賬可就指日可待。
說起他爺爺,老人家在世的時候,外號叫「江漁王」。
漁網(wǎng)二字,可不是誰都稱得上的。
那是在洞庭三月十五「魚龍會」上,比誰的本事大,比出來的。
那些年論打漁,湘資沅澧長江洞庭,誰也打不過江漁網(wǎng)。
別人一網(wǎng)打下去,如果幾條小魚。他一網(wǎng)撒開,就有幾條十幾斤的魚活蹦亂跳。他如果一網(wǎng)下最大只有四五斤的魚,那別人一網(wǎng)就頂多是幾條泥鰍。
有一次岳陽地區(qū)抓革命促生產(chǎn)指揮部的領(lǐng)導(dǎo)右遷,同僚要辦燒尾宴送行,需備兩條四斤以上的金鯉魚。
那天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緣故,問遍碼頭上的船家、漁行,這兩條金鯉魚怎么也湊不出來。
經(jīng)人介紹,秘書最終找到并托付此事在江漁網(wǎng)身上。
江漁網(wǎng)二話不說,駕船出發(fā),說是等兩個時辰回來。不到兩個時辰便回來了。他回來時,船艙里果然有兩條各有五斤往上,個頭還差不多大,還活蹦亂跳的金鯉魚。
眾人看了,不服不行。
在當(dāng)時,「江漁網(wǎng)」三個字,那就是金字招牌。
城里的大戶人家、酒樓飯店、婚喪嫁娶,要用三四十斤以上一條的大魚撐面子,只有找到江漁網(wǎng)才有辦法。
船民是避諱龍字的,碰到龍姓的人,都用佘姓代替。
唯獨風(fēng)頭一時無二的江漁網(wǎng),他卻敢破例,給孫子起三個這么大的名字:大龍、甲龍、一龍。
沒辦法,他是漁網(wǎng),他就是這么超乎尋常,他就是要有龍子龍孫。而且三條龍,個個都不能是第二,必須全都是第一!
至于江又信的三姑娘取名江荔枝,那碰巧了是江漁網(wǎng)那天正好有人請客,他吃到了難得一見的新鮮活荔枝。荔枝又白又水嫩又清甜,還來自遙遠(yuǎn)的廣東,那可不比什么起個什么梅蘭竹菊高雅多了!
江漁網(wǎng)賺得大了以后,他就喜歡上了跟人進城翻牌九。
那時候江又信也跟他進城。漁網(wǎng)在茶館里面翻牌九,江又信就在隔壁聽教書匠教《增廣賢文》。江漁網(wǎng)打幾天漁賺的錢,經(jīng)不起幾下輸。江又信偷聽的《增廣賢文》,倒是背得比里面用功的小學(xué)生還流暢。
好多人想拜江漁網(wǎng)為師,學(xué)他的絕活。送的禮他一概不退,教的都是什么「風(fēng)小布掛鉤,滿水打行鉤,大水打撒網(wǎng),高水打卡鉤,低水掛麻籇……」,什么「漲水三天莫下河,退水三天安排籮……」
收禮他是真收,教徒弟他是假教。
后來他在外面威名和罵名并駕齊驅(qū)。
他的擔(dān)心是教會兒子,餓死老子,所以不光是外人不教,兒子也不教。
江又信求了好多次,江漁網(wǎng)總說等自己年紀(jì)大一點再教。
天有不測風(fēng)云。
在江漁網(wǎng)年紀(jì)還不夠大,就在一天晚上,他在城里喝醉了酒,失足掉河溝里,第二天才浮起來。
江又信當(dāng)了父親后,有什么本事自然都愿意教給兒子們??上谋臼略谝槐姖O民之中平平無奇。
不過,他生了三個好兒子,老大不在,還有老二和老滿。
只要父子齊心,舍得賣力氣,唱著漁歌架著船,一家人的日子還完賬緊巴巴的,但是也能往下過。生活逐漸恢復(fù)了平靜。
那時候的歡樂特別簡單,主要基于對未來沒有任何幻想。
給江一龍找媳婦的事,一家人都記掛在心上,卻沒有人在嘴里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