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重打擊之下，袁氏幾乎要瘋了。
她瘋叫著掀開箱蓋，露出里面整整齊齊的醫(yī)書。她眼神散亂著，想起那些一箱箱往外搬的白銀都是砍頭證據(jù)。
她希望康塵硯的這些箱子里也是白銀黃金。
她不甘心地掀開第二箱，還是醫(yī)書。
第三箱，仍是醫(yī)書。
第四箱……不，她覺得里面夾著銀票。
她沖上前，隨意抽了一本書出來使勁翻。沒有！又抽出一本書出來翻，還是沒有！
箱蓋被全部掀開，里面都是康塵硯這些年來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用俸祿買回來的醫(yī)書。
這是他的個人財產(chǎn)，不屬于康家，他要帶走。
他就那么冷冷看著這個女人邊翻邊念念有詞，“銀子，全是銀子，全是銀子……”
康塵硯笑著向嫡母告別，退后一步，深深作一揖，“母親保重，兒子要上京入太醫(yī)院做御醫(yī)去了。給母親侍疾這種事，還是讓您親兒子來吧?！?/p>
袁氏聽得目眥欲裂。
她生下康塵佑后身子受損就再無所出，是以尤其寶貝這個兒子。又擔(dān)心庶子搶了親兒子風(fēng)頭，便處處刻薄。
康塵硯若非兒時悄悄偷聽叔叔們講醫(yī)理，又私下偷看醫(yī)書，根本活不到現(xiàn)在。
他千辛萬苦活到十三歲，就趕緊找祖父申請進了軍營。從此除了將買到的醫(yī)書搬回院子里存放外就很少回康家了。
他不是怕袁氏再對自己怎樣，而是擔(dān)心自己對袁氏下毒手而失了本心。
袁氏咬牙切齒，瞪著庶子，“你父親被砍頭，你以為你能在仕途上走得多遠(yuǎn)？你會永遠(yuǎn)被打上‘罪人康靖良之子’的烙?。 ?/p>
康塵硯不怒不笑，仍舊溫文爾雅，聲音淡漠，“那母親定要活得長長久久，看兒子一步一步高升，盡享榮華富貴。兒子會娶妻生子，教子女敬生命，畏因果。因為……”
他拖長了尾音，抬頭看天，“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從來都是有報應(yīng)的?！?/p>
袁氏的背脊猛然竄上一股涼意，瞪大了眼睛。
又聽庶子用平淡冷靜的語調(diào)說，“康家世代軍醫(yī)，母親也出生杏林世家，竟讓我姨娘死于‘七日風(fēng)’。”
袁氏顫抖著嘴唇，“你，你姨娘自個兒身子弱，偶感風(fēng)，風(fēng)寒而死。所有人都知道?！?/p>
康塵硯眸底閃爍著醞釀許久的火焰。
那火焰起初只有一點星子，而后伴隨著胸口的悲愴愈燃愈烈，聲音卻依然極克制，“我姨娘死了半日，不等父親回家看一眼，你就急著讓人葬了?！?/p>
“她咯血，有溫病傳染……”袁氏正是以這個理由將妾室草草葬了，未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是嗎？”康塵硯掀眸靜靜地看著袁氏，“難道不是你故意誣陷我姨娘偷東西，罰她跪瓘玉？那瓘玉上，你早就涂滿鐵銹和污泥，待我姨娘跪上去后，你又在她小腿上壓一盆水防她起來。如此她膝蓋鮮血淋淋，傷口縱橫。待罰完后，你逼她在寒風(fēng)中沾水洗衣裳。如此，我姨娘沒熬過七日。她死時面露苦笑……”
他曾經(jīng)一直以為姨娘苦笑是因為不想讓他擔(dān)心。后來他進了軍營，上了戰(zhàn)場，看見士兵們喜歡將箭頭埋于馬糞中，才知什么叫真正殺人于無形。
中箭不可怕，中的箭不干凈才可怕。
她姨娘正是因為被罰跪致傷口感染，又被逼在風(fēng)中沾水洗衣，致身體強直，口噤不開，手腳抽筋，四肢顫抖，骨髓疼痛，臉歪嘴斜，看起來像苦笑。
這正是“七日風(fēng)”的癥狀。
康塵硯指了指天，“母親做過的事，我姨娘在天上看著呢。瞧，報應(yīng)已經(jīng)來了?！?/p>
二人說著話時，小廝們已將箱子一一抬上外頭候著的馬車。
那時天色已微暗，春雨落下一身寒意。
康塵硯抬腿走出院子，想了想又倒回來，帶著一種低沉溫柔的意味，“這些年，我要殺母親易如反掌。可我怕臟了手，沾上因果。所以我選擇了別的方式，為我死去的姨娘報仇，母親要不要猜猜是什么？”
袁氏在春雨中冷得哆嗦，嘴唇烏紫，心慌意亂。她看著庶子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雙酷似那個女人的眼睛，猛然退了好幾步。
康塵硯直到這時，嘴角才染上一抹惡劣的笑。那笑在春雨中漾開，在暮色中漾開，化成風(fēng)雪將袁氏掩埋。
公主府。
時安夏看著監(jiān)察官呈上來的投書，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如果沒有這封投書，監(jiān)察官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日內(nèi)，收集到康靖良父子貪污救災(zāi)銀的確鑿證據(jù)。
投書中不止列出了康靖良父子貪污救災(zāi)銀的具體時間和金額，還附帶了詳細(xì)的賬目記錄以及相關(guān)的物證線索。
除此之外，投書中還列出了兩人以往貪污的銀兩大致數(shù)額，詳細(xì)描述他們?nèi)绾蝹卧熨~目、掩蓋罪行的過程。
甚至投書上還畫有地圖，標(biāo)明藏匿救災(zāi)銀的地點。老宅和多處別院，全都準(zhǔn)確無誤。
這要不是數(shù)年處心積慮的觀察，根本不可能知道得這么詳盡。
時安夏將投書遞給岑鳶，“看看，這康塵硯也算是個能人。”
岑鳶看了許久，將投書放在一旁，“想來要不是咱們準(zhǔn)備啟程回京，他還會繼續(xù)捂著這些證據(jù)?！?/p>
很明顯，有些只是康塵硯的猜測，未有實質(zhì)證據(jù)。此人的確是個邏輯性很強且強迫癥極重的人，定是要將證據(jù)查到實處才準(zhǔn)備交給監(jiān)察官。
康塵硯分明是要一箭封喉，把父兄釘死。
這，是個狠人。
二人正說話時，北茴來報，“康大夫求見?！?/p>
時安夏眸光落在投書上，吩咐下去，“讓他進來?！?/p>
片刻，康塵硯來了，行過禮后就開門見山道，“稟公主，稟駙馬，匿名舉報我父兄的投書，是下官所寫?！?/p>
時安夏微微挑了挑眉，“既然匿名，你又何必來挑明？”
康塵硯沉吟片刻，答道，“下官還想努把力，求娶西月姑娘。下官愿意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袒露在公主面前，以示赤誠?！?/p>
時安夏用手指點了點投書，“何為最不堪的一面？大義滅親？”
康塵硯點點頭，低垂著眉眼，“我姨娘死于‘七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