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淵用的是三皇五帝時候的語言。
他從對方會對殷商遺民的祈禱有所反應,會對奔涌過來的獸潮產(chǎn)生掙扎而推斷出了對方的身份,再加上這山腹的空洞里,幾乎像是祭壇一樣的青銅臺階,都佐證了衛(wèi)淵的推測。
這里的魂靈,就是古代的商王,是殷商之民代代相祭的帝神。
那一雙淡金色的瞳孔似乎收縮了一下。
而后,出乎衛(wèi)淵預料的,緊隨其后的不是回答,而是極為清晰的敵意。
勁風襲來,山腹之中的黑暗也隨之蔓延,黑暗之中,一只利爪朝著衛(wèi)淵的頭猛地砸落下來,氣勢洶洶,裹挾雷霆烈焰,但是衛(wèi)淵感覺得到,這里只有敵意,而沒有殺機。
于是他神色不變,后退一步,抬手五指翻覆。
握合。
山脈的靈脈溢散,化作了一只只如同實質(zhì)的臂膀,將這一擊攔住。
最后那利爪停下來的時候,距離衛(wèi)淵仍舊還有五步之遠,勁風流動,讓少年道人黑發(fā)揚起,神色平淡無波,雙瞳和那雙潛藏于黑暗中的眼睛對視著,繼而,衛(wèi)淵徐徐吐息,五指緩緩握合。
心中無聲呢喃。
敕令,
起!
沉寂一息。
整座山的靈脈驟然爆發(fā)出強大的力量。
立足于山腹的少年道人仿佛仙神。
在山的內(nèi)部,靈脈的一側(cè),和此山之神對抗。
那除非是實力上占據(jù)了絕對優(yōu)勢,否則絕對是自討苦吃的事情,尤其是,在那個意識動手的時候,衛(wèi)淵就隱隱能夠感覺得到,這一個意識處于極為虛弱的狀態(tài),如果不是自己這一次出現(xiàn),導致靈脈里靈氣的外泄,可能再過十幾年,這個意識自己就會在沉睡中消亡。
………………
塵埃落定。
抽調(diào)靈脈的力量讓衛(wèi)淵這一個匯聚的身軀變得脆弱了很多。
但是好在那動手的意識被生生壓制住,動彈不得。
旁邊駁獸背上毛發(fā)聳立,一雙豎瞳睜大。
看了看衛(wèi)淵,又看了看剛剛的動靜。
又忍不住看了看衛(wèi)淵。
陷入沉默。
我當年是怎么戳死他的?
我當年那么猛?
還是他在演我?
駁龍低下頭,像是馬一樣叫了一聲,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后,要拿龍角來蹭,被衛(wèi)淵一只手抵著直接拍開,衛(wèi)淵吐出一口濁氣,五指握合,緩步往前邁步,黑暗消退,他看到了那攻擊他的敵人真容。
而后微微皺了皺眉,這幾乎已經(jīng)不是個人,更不用說是神,整體看上去狼狽不堪,像是縫合起來的怪物,須發(fā)亂蓬,眉心綻開一只充滿了血絲的眼睛,右手手臂前半部分是人,蔓延到手掌的部分就化作了虎爪。
背后脊椎上有骨刺生長出來,雙腳是如同龍獸一樣的,衣服早已經(jīng)破破爛爛,露出的地方滿是鱗片,散發(fā)出一種油污的狀態(tài),尾椎骨上生長出的卻是如同蛇一樣的尾巴。
被山神之力震懾昏迷過去。
這幅凄慘而可怖的模樣,即便是駁也忍不住退后,竟是被嚇了一跳。
它忍不住道:“這是什么怪物?”
…………………………
在朝歌城的邊城,當飛御和能參加祭祀的戰(zhàn)士們,手持著兵器,或者騎著機關獸趕到的時候,見到的是驚訝而不敢置信的守城人員,那位為首的老者將剛剛所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來人,而后這些戰(zhàn)士們都聽得驚異不已。
先前曾經(jīng)在山上因為那少年道人并不是帝神,而遺憾失望的少年不敢置信地低語:“竟然這么厲害啊?!?br />
“這是不是比帝神都厲害了?”
飛御轉(zhuǎn)身看他。
他心頭一慌,縮了縮脖子,卻仍舊說出了自己心里的感覺,語氣茫然而失落,道:“我們祭祀了帝神那么久,祂都沒有回應我們啊,我們還是得和那些怪物拼命,哪兒像是這樣……”
飛御不說話了,緩聲道:“再有下次,族規(guī)處置?!?br />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邊城,沉默了下,道:
“先把這里修繕一次,防止獸群再來?!?br />
“是!”
……………………
衛(wèi)淵令山中的靈脈將那既猙獰又污穢的生物困住。
讓駁獸盯著,他自己轉(zhuǎn)過身,看向石壁上的壁畫,伸出手在第一幅壁畫上掃了掃,把下面一灘被灰燼給覆蓋住的地方掃干凈,看到上面有已經(jīng)不那么清晰的幾個文字,緩緩念出來:“王,子瞿,征旨方之國?!?br />
商王子瞿……
衛(wèi)淵回憶,他因為某些原因他對于古代歷史的認知程度很高。
所以很快從記憶的碎片當中尋找到了代表著這個名字的商王。
武乙。
他無聲自語:“帝武乙復濟河北,徙朝歌?!?br />
是武乙將商的都城從殷遷到了都城,也是他將岐山之地賜給了周部的首領,是歷史上背負無道之名的帝王,因為他是射天殺神,雷擊而死,又有殘暴的名號,因為他親自征討四方,所到之處,常常劍不留情。
所以說,這第一幅壁畫,就是記錄商王武乙征討旨方之國的畫面?
衛(wèi)淵若有所思,他看向更里面的位置,也不知為何,這個山腹處的空洞大,又都被很沉很沉的黑暗所籠罩,哪怕是他,一時間也看不破這一片黑暗,只能伸出手,去觸碰旁邊的巖壁。
靈氣化作一點一點的光團,浮在空中,照亮并不大的范圍。
衛(wèi)淵一幅一幅壁畫地看過去,看到武乙東征西討,看到西周的祖先跪倒在武乙的面前,由武乙賜予了名玉和寶馬,他看到武乙最后射天殺神,看到武乙最終在為殷商征討的時候,死于雷霆之下。
最后武乙被埋葬于祖脈之中。
接下來是斷代。
衛(wèi)淵伸出手,觸碰到了巖壁上的刻痕,那是一段簡短的文字。
‘我醒來了?!?br />
‘但是朝歌城已經(jīng)不在人間?!?br />
‘我的后裔,穿著鎧甲,手持著劍,和他的臣屬告訴我?!?br />
‘他們要去斷后,而商的余火就在這里,要我庇佑這些民眾?!?br />
‘這是為王者的職責,我不會推脫?!?br />
‘至于挽留,哼,作為后世的帝王,被諸侯逼迫到這個樣子,他也有職責,為此斷后戰(zhàn)死,是他應該做的事情?!?br />
粗狂的壁畫上,兩個人背對著分別邁向前方,一個面對著千軍萬馬,另外一個則是面對著無止盡的黑暗。
是帝辛為了爭取時間斷后之后,武乙的靈性作為神靈出現(xiàn),然后負責庇佑殷商的百姓,衛(wèi)淵若有所思,邁步往前,看向了下一快石碑,上面同樣有武乙所記錄下的東西,衛(wèi)淵辨認著風化的字跡。
‘終于找到了水源和食物,可是這兒好像有些不對勁?!?br />
‘天空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些強大的魂魄,如果讓它們進入朝歌城,那么沒有多少人還能活下來?!?br />
‘我阻止了它們,認出來,這似乎是山海經(jīng)上記錄的那些強大者?!?br />
‘哼,孤王在這里的一日,怎么會讓它們靠近朝歌?’
壁畫上,朝歌城中是渺小的百姓,而武乙強大地仿佛神魔,對抗漫天遍野的山海異獸殘魂,一只手舉著青銅的盾牌,另一只手上握著強大的劍,神態(tài)睥睨而傲慢。
而后是第三個壁畫,是上面的文字。
‘族人要杜絕血祭?!?br />
似乎是漫長的遲疑,最后那一筆落下來很長,留下了一個手指大小的痕跡,最后武乙的語氣輕松而自然,記錄下來,‘我給這一代的太師托夢,告訴他們,想杜絕就杜絕,孤王強大地很,用不著他們血祭人祀’
‘呵,顧好你們自己罷?!?br />
第四塊壁畫。
‘敵人太多,我負傷了。’
‘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沒有血祭祭祀,傷口太難恢復,斷掉的手臂沒有辦法長出來,幸虧這幫人還以這些兇獸來祭祀?!?br />
壁畫上,武乙斷掉了手臂,他斬下了一只窮奇后裔的手臂,和自己的魂魄之軀結(jié)合在了一起,而后繼續(xù)阻攔山海經(jīng)中記錄的異獸。
衛(wèi)淵一塊一塊壁畫看下去。
不知道是太過無趣,還是孤獨,武乙將自己的經(jīng)歷刻畫在了這上面。
只是從這個開始,每一幅壁畫上的武乙都被抹去,仿佛身影被后來擦掉,只能看得出,他是在不斷戰(zhàn)斗,直到最后衛(wèi)淵手指觸碰一塊石壁的時候,看到了上面的文字開始變得癲狂,變得不甘——
‘今天是大祭的時候,孤王想要出去看看’
‘孤王看到一個孩子,捧著白花,那是要獻給神的禮物’
‘孤現(xiàn)身出來?!?br />
‘她一動不動,孤本來想,她是見到孤而感覺驚喜,但是她突然叫起來,把花扔到我的臉色,如果沒有聽錯的話,她喊的是——’
衛(wèi)淵抬頭看到石壁上如同癲狂一樣,遍布了大大小小的同一段話。
‘怪物?!’
‘孤是怪物?!’
‘孤怎么可能是怪物!’
‘孤是武乙,是天下的王!’
而后大段大段的空白,最后的字跡終于扭曲。
‘孤是怪物?!?br />
畫面上,以極端扭曲的筆觸,刻畫著一個人站在河岸往河流里去看,河岸上是人,但是河流里面,是幾乎已經(jīng)快要看不到人形的怪物,猙獰而扭曲,帶著難以形容的威嚴感和瘋狂感。
直到這一副石刻開始,武乙留下的文字就開始變化。
他仍舊還在戰(zhàn)斗和廝殺,但是留下的記錄中,顯然思緒開始混亂,有明顯地從人變化為獸的趨勢,是他自身的魂魄被血祭來的異獸魂魄所干擾和影響所導致的變化。
‘孤要吃……要吃魂魄?!?br />
‘不,不對?!?br />
‘孤要血肉,要血!’
‘滾開!’
‘孤要吃,吃了他們,吃了那些弱小的人類,被流放了這么久,是時候復仇了。’
‘從孤的身體里滾出去!’
壁畫之上,武乙的身軀里出現(xiàn)一個個扭曲的頭顱。
而文字突然變得張狂而傲慢,記錄著當初的心境:‘孤乃武乙,天授大商,我生之時,已能射天殺神,豈能夠讓后人反倒血祭于我?!簡直可笑至極!’
但是在之后的文字里,武乙不斷掙扎于自我和獸性之中。
他受了傷,就必須要用血祭而來的魂靈補充自己的靈性,于是人所占據(jù)的部分越來越少,獸所占據(jù)的部分不斷增加,終于,衛(wèi)淵看到最后的壁畫上,寫下了最后的文字,武乙已不再自稱為孤王。
‘我,我要血祭……’
‘那個捧花的人,我要吃,但是……但是不能這么簡單?!?br />
‘王要進食,要有大鼎,我,我要先畫一座鼎,一日一畫……’
而后是第二天的文字。
‘有鼎無鐘,不可,不可……’
‘今日我畫完鐘,就出去吃了她?!?br />
‘要進食,就要有足夠豐茂的草木,今日,今日增加一株花,朝歌城外,常常有這樣的花,花開十里不敗,少時常常去看,一看就是一整天,和……’
后面的名字被劃掉。
‘有花有木,無有侍衛(wèi),不能彰顯王威……呵,飛厲,他是從小就跟著我的,只是在討伐歸國的時候死了,第一個就畫他吧,我記得他能用一片葉子吹出很好的曲調(diào),等我畫完他,就出去吃了那個人?!?br />
‘還有流,他釀的酒是最好的了?!?br />
‘我商人好酒,但是整個朝歌城,又有誰比得過他呢……等到畫完他,我就出去吃了那個人?!?br />
‘父王……’
‘呵,太丁,我記得他還小,他怎么能不在呢?’
‘等到畫完……’
密密麻麻的文字,甚至于有的還不斷疊加覆蓋,衛(wèi)淵沉默,他看向前方這大片大片,存在于朝歌外祖脈山腹的空洞,緩緩抬手,靈氣溢散,化作了光團就像是太陽一樣升到了高處。
于是在這光芒之下,衛(wèi)淵沉默著失神。
他看到了無邊繁華無邊壯闊的一座城池。
有笑著打鬧的孩子,有著高高在上的,仿佛神跡一樣的神殿,有著笑著打招呼的侍衛(wèi),有著吹奏曲調(diào)的樂師,有著坐在王宮里的孩子,城外有著垂楊垂柳,有著振翅的鷹隼,天上是一顆一顆的繁星,而城外,真的有十里繁花常開不敗。
在這黑暗孤獨的山腹中,猙獰的,污穢的,扭曲的怪物靠著巖壁。
那些人圍著他笑著,呼喊著,有來自于故鄉(xiāng)的風,有來自于故鄉(xiāng)的酒,是記憶中的好友,是再不可能見到的親人,走入人間,自己是想要食人的魔物,而閉上眼睛,故鄉(xiāng)就在身邊。
駁龍低聲道:“……三千年?!?br />
衛(wèi)淵不答。
是的,三千年。
身前是黑暗和無止盡的孤獨,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會有終結(jié)之日的守望,是每一日都瀕臨的絕望,只能夠靠著麻木自己,強撐著一天一天走下去,再這樣的絕望下,抬起頭,卻又看到了最為壯闊的神跡。
徐福早在三國年間,就已經(jīng)再度想要打中原靈脈的主意,所以有邪馬臺和魏國的接觸。
三百年的歲月,就能扭曲曾經(jīng)為了故鄉(xiāng)復仇殫精竭慮的術士。
三千年的時光,也無法沖刷一個魂魄的執(zhí)著。
他確確實實被獸性侵染了。
但是在他墮落為食人之魔,和傲慢的帝君之中,間隔著一整座美好的朝歌城。
此城不敗。
PS:今日第一更…………四千四百字,有點難寫,馬上寫第二更,不過估計字數(shù)會相對來說較少,感謝清isnot青萬賞,謝謝~
司馬貞《史記索隱》:武乙無道,禍因射天。
《史記·卷三·殷本紀第三》:武乙獵於河渭之間,暴雷,武乙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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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不敗之城 (感謝清isnot青萬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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