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相對寬松條件不錯的國子監(jiān),被宋訥甩出的繩子給勒緊了,這根繩子不僅勒住了監(jiān)生的手腳,還勒住了監(jiān)生的嘴。
雖說許多監(jiān)生、儒士不喜歡格物學院,可更不想吃苦受罪。
正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怨氣還是生出來了,很多人看向宋訥背影的目光已經不是尊重,而是在想,這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怎么還活著,不是說是七十古來稀,你怎么就成了一個稀罕的……
宋訥本想借嚴厲的治學手段凝聚人心,卻不成想這人心已散。
可監(jiān)生們不敢說,也不敢表露出來,所以宋訥所過之處,監(jiān)丞所見之人,那都是一個個精神昂揚,全都在用力做圣人學問,尤其是夜晚,挑燈夜戰(zhàn)的是越來越多。
宋訥對國子監(jiān)的變化很是滿意,對監(jiān)丞何大治道:“經史兼通,文理俱優(yōu),方是人才。假以時日,國子監(jiān)的人才必能為國重用?!?/p>
何大治含笑點頭,但還是有些憂慮:“宋祭酒,國子監(jiān)雖然摒棄了雜學,專修圣人學問,可科舉不唯圣人學問。陛下可是下過旨意,下一場科舉內容添加農、兵、數等雜學考核。”
“而下一場秋闈,就在今年,明年便是春闈。若是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參與科舉卻因得分不足悉數落榜,那國子監(jiān)的名望可就難保了,眼下這事若不解決,人心難定啊……”
宋訥抓了抓花白胡須,沉聲道:“這個好辦,我已經給衍圣公府、金華潛溪去了信,希望孔訥、宋濂站出來,讓朝廷匡正科舉之制。”
何大治微微皺眉:“衍圣公府這個時候,恐怕不會參與到朝事中來?!?/p>
孔希學在洪武十四年突然病逝,孔訥應該服喪三年,這三年之期還沒過去呢,而且按照朝廷規(guī)矩,服喪期間不襲爵,也就是說,現在孔訥還不是衍圣公,他一個啥也不是的人,憑啥參與到科舉里面去?
還有宋濂,你找宋濂這不是找錯人了啊。
宋濂的弟子全都送去格物學院了,你還想讓宋濂出面干掉格物學院,你咋想的,宋濂能開口才怪,再說了,這家伙老得都走不動了,連來京師的力氣都沒了,能不能寫信都難說……
這兩個動作,可都不太可行啊。
宋訥看出了何大治的顧慮,老謀一笑:“事關圣人學問,牽涉天下讀書種子,他們不出手,那也得出手。否則,他們這一身學問,那就應該廢了。雜學當道,我等豈能坐視不管,毫無作為?”
何大治低頭。
這個家伙,貌似太過樂觀了……
對于國子監(jiān)的動作,朱元璋自然是知情的,卻沒有任何表示,這點事還不需要朱元璋花心思去處理。
但事情還是鬧到了朱元璋這里,原因是挑燈夜讀的監(jiān)生熬不住,點燃了屋舍,這也就是其他人沒睡覺,及時撲火這才沒釀成大災,可就因為救火,監(jiān)生翻閱、學習格物學院教材的事被發(fā)現了。
宋訥大怒。
何大治大怒。
然后是監(jiān)生委屈至極,無法忍受之下,這才寫了血書,并經一位國子助教送至宮內。
朱元璋看著眼前的血書,對趕來的宋訥、何大治等人冷笑道:“朕將國子監(jiān)交給你們,為的就是國子監(jiān)與格物學院兩者競爭,擇優(yōu)而仕,好為朝廷效力。怎么,到頭來,你們竟要毀了國子監(jiān),助力格物學院獨占鰲頭?”
宋訥萬萬沒想到這些監(jiān)生的矛頭竟是如此犀利,言道:“陛下,臣等這是拯救國子監(jiān),而非毀去國子監(jiān)——”
啪!
朱元璋拍案而起:“拯救國子監(jiān)就應該在學問上有所作為,與格物學院競個高低??赡銈兡兀窃谕嘶貛啄昵鞍?。這是想干嘛,獨尊儒學,不問蒼生,空論心性,不講實干?”
“科舉改制的旨意已經傳下去兩年了,你們還想為此翻案!格物學院弟子出去辦事的,吏部考核十之八九為優(yōu),余者中平??稍倏纯磭颖O(jiān)出去的,十之五六中平,十之一二劣等,還有幾個因為貪污而死的!”
“宋訥,朕原本不想過問國子監(jiān)的事,可你意會錯了朕的意思,朕現在告訴你,土豆、番薯、玉米、麥子、稻子,十年之后,這些足以養(yǎng)活天下人,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p>
“十年之后,文教當興。到時候,人才濟濟,朝廷需要的,便是能做事,能做成事的人才,而不是只會之乎者也,口吐圣人之言的官員!要開盛世,沒有幾個房杜之才,這盛世如何開?”
宋訥沒想到自己錯得竟是如此離譜,被皇帝訓了個透骨寒。
自己錯了嗎?
為圣人尊不對嗎?
自漢以來,哪個朝代的官員不以圣人之言為尊,不奉圣人的話做事?
不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但四書五經加上史書,足以治天下了,為何非要讓弟子學習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人不通圣人之言,不以圣人的要求去說話、去辦事,這樣的江山能長遠嗎?
宋訥低頭,沉聲道:“陛下,唯圣人學問方可開盛世,雜學不登大雅之堂,更不足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故此,臣懇請陛下,匡正科舉之制,讓儒家學問大行于道?!?/p>
朱元璋從御案后走了出來,一步一聲,直至宋訥面前,威嚴地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也是格物學院的院訓。宋訥,你是不是從來沒進過格物學院?”
“因為你秉持的觀念與他們不同,所以連踏足都不愿。沒關系,朕給你一次機會。傳旨,命格物學院堂長陪同國子監(jiān)祭酒,參觀金陵內外兩座格物學院?!?/p>
宋訥吃驚地看著朱元璋。
何大治更是不敢吭聲。
直至兩人出了武英殿,何大治看著如同被折斷了腰桿的宋訥,這個人似乎被抽空了生機,像極了風中殘燭。
宋訥原想憑自己的本事,為理學儒學留下根基。
可不成想,還沒做到與格物學院正面對抗的地步,甚至連準備都沒準備好,竟稀里嘩啦的,全都破碎了……
這已經不是什么不堪一擊,以卵擊石,而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是妄想!
顧正臣,你好本事啊,要毀了華夏文脈!
我宋訥,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