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輸米一石五斗換一引鹽,到輸米三斗五升換一引鹽,這變化,實在驚人。
鹽引的價值沒有大的變化,糧食的價值也沒有明顯的變化,可偏偏,開中輸米的數(shù)額與鹽引掛鉤的情況,發(fā)生了巨變,連洪武七年的零頭都比不上!
這種變化,固然與朝廷鼓勵商人運糧,通過鹽引獲利的方式來緩解臨洮府及衛(wèi)所的糧食壓力有關(guān),但在這背后,也必然有著,商人不愿意承擔(dān)太多風(fēng)險前來臨洮有關(guān)。
這可不行啊。
臨洮府可是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商人不來了,這買賣還怎么做?
這是一盤大棋,容不得關(guān)鍵節(jié)點上出紕漏。
安延壽還在那訴苦:“開中商人減少,甚至為了穩(wěn)住商人,陜西都司、行都司都要派軍士從中護衛(wèi),以保其安全。去年五月蘭州遭遇番兵進犯,軍士折損了一些,其中還有一百余開中商人!”
“也就是因為這事,許多商人不敢西進,蘭州衛(wèi)這才瘋了一般,到處設(shè)置關(guān)卡盤查羌番奸細,同時抓拿造反之人,都司對此很是支持,府衙拍手叫好!”
“可問題,一直這樣封鎖也不是辦法,而且許多商人也擔(dān)憂,觀望不前。開中之法難行,糧食壓力增大,若是還不能解決問題,今年秋后,可就需要布政使司征調(diào)徭役,向各地衛(wèi)所輸糧了?!?/p>
顧正臣皺眉:“你們是說,去年五月番兵進犯,主要針對的其實并非蘭州城,而是開中的商隊?”
安延壽呵了兩聲:“顧兄弟說笑,番兵流竄,數(shù)百或上千,難成規(guī)模,他們?nèi)绾胃見Z取蘭州城?不過是劫掠商人之后,逼近蘭州威嚇朝廷,耀武揚威罷了?!?/p>
施子宏唉聲連連:“雖說蘭州衛(wèi)所將士勇猛,將番兵擊潰,斬殺了三百余,可那些流竄到各地的番人,還有分散在地方上心懷不軌的羌胡,依舊是朝廷的威脅?!?/p>
顧正臣倒著酒,沉默中喝了下去。
臨洮府水,還真是深。
這亂象,不僅牽扯到了商人開中、大族坐大、府衙無力、衛(wèi)所應(yīng)對不當(dāng)?shù)纫幌盗袉栴},還牽扯到了更嚴峻的底層治理問題。
顧正臣思慮良久,言道:“長此以往,大族為虎作倀,百姓恨意滔滔,這臨洮府必然有更大禍亂。”
安延壽、施子宏對視了一眼,都沒有否認。
施子宏嘆息:“只是,我等沒有任何辦法。政令出了這府衙,沒什么作用,我們說的話,這里的百姓聽從的可不多?!?/p>
顧正臣也知道,這些人的膽魄也就這樣了,指望他們改變臨洮府的局面很難,于是問道:“聽聞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來到了臨洮府,調(diào)查蘭州民亂之事,你們就沒找他商議商議?”
安延壽苦著一張臉,站起身,雙手撐在桌上:“詹左都御史來過這狄道,看到了這里的一切,他說要上書要治我們的罪。呵,我們不怕治罪,只是希望我們離開之后,有人能治好這亂民之地。”
“他人呢?”
“在蘭州,或許吧。半個月前,他還在蘭州發(fā)來文書,督促府衙解除戒嚴與封鎖,可問題是,主導(dǎo)這次戒嚴的不是府衙,是蘭州衛(wèi)。給我們發(fā)文書,沒任何用啊?!?/p>
顧正臣拿起筷子,默不作聲地吃了幾口菜,聽著安延壽、施子宏的大倒苦水。
“城中那么多乞討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顧正臣突然插了一句。
安延壽愣了下,酒醒了許多,言道:“你是說那些娃娃,他們可不是什么純粹的乞丐,而是大族圈養(yǎng)的小偷小摸,是大族賺取錢財?shù)耐肱?,這些孩子大部都有父母,但他們的父母同樣依附于大族之下?!?/p>
顧正臣放下筷子:“所以,每個大族手中,都有一支數(shù)量不菲的打手?”
安延壽點頭:“是啊,少的二百余,多的五百余,所以他們征稅起來,無往不利,而府衙,區(qū)區(qū)三十余衙役,還有二十余是羌胡之人,真正能放心用的也就那么幾個,可也是嚇破了膽。”
顧正臣笑出聲來:“若是這些大族作亂,這狄道城,還在朝廷手中嗎?”
“這個——”
安延壽、施子宏面露難色。
蕭成、馬三寶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看向門口方向。
“誰在誹謗我等?”
砰!
門被踹開。
康萬年邁著囂張的外八字走了進來。
知府安延壽、通判施子宏趕忙起身拱手。
安延壽趕忙伸出手請著:“康家主,還請落座?!?/p>
顧正臣看著康萬年推開了安延壽與施子宏,將施子宏的椅子搬了下,然后坐在了顧正臣身旁,打量著顧正臣,臉頰上的橫肉抖動了下:“說我們大族作亂,我就是大族,你看看,我會不會作亂?”
顧正臣面不改色地看著康萬年,一只手搭在椅子背上,淡然地說:“這個可說不準,但在我看來,大族——少點隨從與人手,朝廷才安心,否則,來一個人,朝廷四品知府、六品通判還需要先起身行禮,有些失了朝廷威儀了吧?”
安延壽、施子宏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這話,分明是在說兩人的不是。
確實,身為官員,哪有先給大戶行禮的道理??涩F(xiàn)如今知府衙門仰仗人家,多少有些“寄人籬下”的味道,所以這也就不得不敬重。
康萬年盯著顧正臣,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仰起了脖子,整張臉朝著房梁,突然收住笑意,冷冷地看著顧正臣:“這位九品的監(jiān)正,可比六品通判,四品知府有骨氣啊,我喜歡!”
顧正臣自斟自飲:“骨氣這東西,我倒還真有一些。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閣下便是寫了請柬,邀我做客的康家主吧?”
康萬年抬手,豎起大拇指:“聰明,我老康就喜歡與聰明人打交道,不像是有些蠢貨,非要事情不能收拾了才知道該做什么事,不該做什么事?!?/p>
顧正臣歪了下頭,面帶笑意:“是啊,人不能當(dāng)蠢貨,不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做能。你說對吧,康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