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隆壻看著顧正臣那雙帶著洞察力的眼睛,低下了頭:“一開始,我并不知道那四張借據(jù)的存在。但后來,我默許了?!?/p>
“所以,你是兇手!”
顧正臣沉聲道。
金隆壻拿起酒壺就往嘴里灌,直至酒壺空了,這才苦澀地說:“兇手?呵,錢糧缺口太大,金家空了,竇家空了,牛家空了,孟家也空了。沒辦法,我只能讓孟家女借貸了一筆錢,甚至為了促成這筆借貸,讓金飛鴻與孟家女定下婚約?!?/p>
“你既然是從喜峰口而來,相信應該知道,那里的錢糧只能維持到十月份。十月之后,只有出關走私的人回來,才能讓他們熬個三個月,不至于餓死在春天里?!?/p>
顧正臣沉默了。
孟家破敗,家產散盡,這些外人未必全知,也未必一點不知,至少可以確定一點,沒有抵押物的借貸很難。
但孟家女做到了,原因就在于這場婚約。
商人想的是,沒抵押也沒關系,孟家還有些錢財,可以還得起。即便還不上,等孟家女嫁入金家,找金家討要也一樣。
金家的背后是金參政,他在意官聲,總不可能賴賬。
可不成想孟家女還沒嫁出去就死了,這事找金家討要還不合適,人家一沒成婚,二沒出面擔保……
按理說,人死債不消,誰繼承遺產誰擔責,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嘛,可孟家這一脈徹底沒人了,廟都沒了,這債不消也得消了。
金隆壻拍著酒壇,老眼里滲出兩滴淚:“我從來,也不可能對孟家女下殺手,她的父母為我辦事,若我做出這般事,和畜生有什么區(qū)別?再說了,這般寒了人心,誰還給我辦事,我又如何去面對那些百姓?”
“讓孟家女借貸是師爺提出來的,我同意的,金飛鴻勸說的。原本打算再堅持幾年,大不了身敗名裂。至于買兇殺人,呵,那不是我等所為,你們是錦衣衛(wèi),大可來查,將我粉身碎骨,且問問我是不是如此!”
顧正臣沒了吃酒的心思,拿起一塊月餅,費力地掰開,看了看里面,除了面就是棗子,咬了一口,很硬:“金來運愿意為你做事,掏空家產彌補錢糧缺口,我可以理解??筛]家、牛家、孟家,他們憑什么為你做事?”
“商人逐利,又為何他們舍利,不惜賭上自家所有財富,甚至是性命,為你做走私鹽鐵的事,承擔了那么大的風險,花費了本錢,卻不圖回報,我不太明白為什么。”
商人做慈善的不是沒有,不少商人都有修橋補路,施舍行善,可沒誰會愿意掏空所有家產去做慈善。
可在這北平,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人,不止一家。
金隆壻擦了擦眼角:“因為孟出我脫籍的,竇達道是我救活的,牛承序的母親病重時,是我給的醫(yī)藥費,他們之所以可以成為鹽商,之所以開中走四方,積累起家產,也是我安排的?!?/p>
“原本我沒想著將他們拖進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書,無人回應!朝廷可以沉得住氣,一點點拖著,可山里的百姓不能,那些軍民不能!所以,我請求他們幫忙……”
在這個時代里,拍著胸膛或是磕個頭,喊一聲我的命是你的了,不是玩笑。
對于一些重情重義之人,舍棄一切都要報恩,包括所有家產,身家性命!
這樣的人少,卻真實存在。
他們不是士,沒有想過為知己者死,他們心中懷揣著的是報恩,是做正確的事,是行善救更多的人。
金隆壻不是為了自己,他們也不是為了自己。
這就是答案。
顧正臣拿起銅錢,盤弄了一陣子,見金隆壻盯著自己手指,道:“想到什么了?”
金隆壻臉色一變,緩緩抬頭看向顧正臣:“‘盤弄銅錢,手握乾坤’,這是《航海八萬里》中描繪鎮(zhèn)國公的一句話,在那本書里,鎮(zhèn)國公手持銅錢的場景,不下三十次,坊間將其銅錢稱之為乾坤銅錢!”
顧正臣彈起銅錢,伸出手將其抓住,握在手心,緩緩地說:“所以我也效仿書中所言,玩起了銅錢。”
“效仿?”
金隆壻眼神中透出失望,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是鎮(zhèn)國公,想想也不可能,你這容貌不像他,他的額頭也沒有傷疤,何況鎮(zhèn)國公跌落長江,生死不明,即便現(xiàn)身,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北平?!?/p>
顧正臣背過手:“你很希望鎮(zhèn)國公來北平?”
金隆壻重重點頭:“在我看來,鎮(zhèn)國公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他總能在沒辦法的時候找到辦法,合情合理地解決問題。我沒有他的智慧,也沒他的能力,但我想,他來一趟,至少不會看那些百姓受苦遭難!”
顧正臣指了指酒壇子:“多喝點吧,這樣的酒以后怕是沒機會喝了?!?/p>
金隆壻也不客氣,一口接一口將自己灌醉。
顧正臣站在月光之下,嘆了口氣,對韓庭瑞道:“你怎么看?”
韓庭瑞抱拳:“下官領的旨意是聽鎮(zhèn)國公吩咐辦事?!?/p>
顧正臣轉過身看著不省人事,趴在石桌上的金隆壻,轉身朝外走去:“在這里喝酒不盡興,還是回去吧。”
韓庭瑞沒有猶豫,撤走了人手。
顧正臣的歸來,讓朱棡、沐春等人歡喜,一掃沉悶。
明月照著院子,將每張臉都照得清晰。
院子逐漸安靜了,沒了人,只剩下了些狼藉,未吃完的瓜果,剩下的半壺酒。樹木很想偷喝,影子從西面踉蹌到了東面,伸出了手到亭中……
醒來。
金隆壻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腦袋,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坐了起來,看了看,一臉茫然地對坐在床邊紅了眼眶的金氏問:“我不是被錦衣衛(wèi)抓走了,為何還在這里?”
金氏搖頭:“妾身也不知?!?/p>
金隆壻滿是疑惑,怎么都想不通。
案發(fā)了,事情暴露了,錦衣衛(wèi)來了,然后又走了?
金隆壻下了床:“準備下,我要去布政使司。”
永績伯府。
朱棡正聽著顧正臣的講述,驚訝的神情里滿是苦相,張著嘴道:“先生,要不下次找老四背鍋,他身體結實……”
朱棣鄙視:“你是晉王,我是庶民,不找你背鍋找誰。只是先生,走私鹽鐵乃是不可寬恕的死罪,父皇一旦得知,金隆壻、張龍,還有一干參與其中的官員、武將,都會死!”
顧正臣嘆了口氣:“按律當死,誰求饒都沒用。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