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禎在政治上多少有些單純了,官場不能只看老朱的臉色,還需要其他官員當朋友。
沒有朋友,等自己落難的時候,沒人會站出來說情。
顧正臣在官場不到三年,得罪了很多人,幾次陷入彈劾風波,之所以能有驚無險,涉險過關,除了老朱的安排外,還有朱標、吳禎、韓宜可、沐英、徐達等這些人或明或暗伸出援手。
船向北。
海風清涼,掃去了幾分燥熱。
吳禎沒有問顧正臣有幾分把握,泉州衛(wèi)的訓練吳禎親眼見過,知道這群人吃了多少苦,他們或許不能贏,但絕不會輸?shù)煤軕K。
展現(xiàn)出遠超尋常地方衛(wèi)的戰(zhàn)力,比肩邊軍,就能證明顧正臣新軍之策的成功。
皇帝想看到的,是軍隊蛻變的樣板。
因為這次返回金陵也算是回家,張希婉帶丫鬟也跟了回來。
船只在搖搖晃晃中前進。
五月二十日,船進長江口。
這里沒什么風,船相對平穩(wěn),沒那么多搖搖晃晃,顧正臣索性讓人搭了個棚子,坐在棚子下與張希婉說笑。
吳禎個沒臉色的,非要湊過來當燈泡。
“吳淞江所送來消息,文武官吏俸祿,包括軍士糧餉,自九月開始,以糧食、錢鈔兼給?!?/p>
吳禎坐了下來,毫不客氣地拿了茶杯就倒了起來。
顧正臣微微點頭:“寶鈔自去年發(fā)行至今,百姓與商人稱便,尤其是各地錢莊逐漸增多,戶部與皇室作保,寶鈔被逐漸接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吳禎笑道:“陛下三次想要加印寶鈔,甚至還動過心思,想一口氣刷印二百萬錢鈔賞賜給金陵軍士。只是都被戶部、寶鈔提舉司給擋了回去。若不是當初你執(zhí)意定下規(guī)矩,并讓陛下點頭,寶鈔怕是會泛濫成災?!?/p>
張希婉含笑喝茶,并不說話。
夫君說過,最近皇帝有些不太穩(wěn)定。也不知不太穩(wěn)定指的是什么,興許就是記憶不太好使吧,去年才定下的規(guī)矩,一年竟三次想要打破……
顧正臣卻并不認為這是記憶的問題,老朱的記憶力好得很,他并沒有忘事,只是他不希望過去的話、過去的安排,約束當下自己的手腳。
當初允許你活到百歲,今天就想要你的命。
當初允許寶鈔掛鉤金銀,今天就想寶鈔多多。
朱元璋給人的強勢與不安就在這里,他很重規(guī)矩,確定了一堆規(guī)矩,可自己又是一個破壞規(guī)矩的人,認為所有規(guī)矩都是約束其他人的,皇帝不被限制。
現(xiàn)在是洪武九年五月,按照歷史進度,下個月老朱就會設置布政使司了,這是他分權治下的手段。只是不知道他此時此刻,有沒有萌生出弄死胡惟庸、廢掉丞相制的心思。
獨攬大權,估計是老朱最隱秘的心思。
只是,這對大明來說,似乎并沒有根本的變化。
丞相沒了,后面還會有內(nèi)閣。可以設置左丞相、右丞相,也可以有首輔、次輔。哪怕朱老四不鬧騰,也遲早會出現(xiàn)類似于內(nèi)閣的東西來代行中書行省的職權。
皇帝負責高屋建瓴,負責道路、方向、政策等把控,不是負責管理雞毛蒜皮的小事,地方上縣衙的石獅子壞了沒必要找老朱批準,給人送個牌坊,也沒必要找老朱說清楚誰守寡了多少年。
只是,老朱未必這樣想。
顧正臣揉了揉眉心,這個時候待在金陵確實并不是好的時機,因為接下來的幾年,將是朱元璋放縱胡惟庸,胡惟庸手握大權、唯我獨尊的幾年。
拉回思緒。
顧正臣對吳禎苦笑:“陛下有時將事情想得過于簡單,寶鈔不同其他,絕不能無節(jié)制濫發(fā),否認它比洪水猛獸更為兇猛?;厝ブ螅視覚C會與陛下說個清楚?!?/p>
吳禎連連點頭:“如今寶鈔堅挺,俸祿糧餉也要夾雜寶鈔了,誰都不希望寶鈔成為廢紙。別人勸陛下未必聽,可你勸就不同了?!?/p>
顧正臣答應下來。
二十三日,船入龍江碼頭。
軍士暫留船上,吳禎帶顧正臣前往龍江造船廠。
都水司郎中孫利見到顧正臣,敬仰不已,恭恭敬敬地行禮,然后仔細介紹道:“第一艘寶船的龍骨、船架已鋪好,正在制造船身。如此巨大的海船,著實令人震撼,他日入海,定如蛟龍一般,無人可敵!”
顧正臣在孫利的帶領下,進入了寶船船塢,船塢長六十八丈,寬有二十三丈,深三丈。
如此龐大的船塢,足以容納龐大的寶船!
船塢之中,一艘寶船的龍骨清晰可見,龐大且驚人。而在這里,四百余匠人正在忙碌著,周圍還有不下五百軍士或民夫協(xié)助。
孫利頗是驕傲地說:“為了這艘寶船早日出世,龍江造船廠調(diào)了如此多的精良船匠,再有三個月,便可完工!”
“很好!”
顧正臣稱贊不已。
吳禎看向顧正臣,嚴肅地說:“這寶船耗費巨大,朝廷未必會允許多造。你之前提到過要建造寶船艦隊,估計是不太可行?!?/p>
顧正臣背負雙手,自信地說:“耗費大有大的道理,當寶船全副武裝起來之后,相信陛下不會拒絕大明擁有一支寶船艦隊,以守護大海,靖平海波!”
吳禎是靖海侯,自然希望寶船越多越好,自己沒把握說服皇帝,不過看顧正臣,他似乎對寶船很自信。
顧正臣相信朱元璋在海賊、倭寇亂來的年代里拒絕一艘艘可以長期航行、游弋、守護沿海的寶船。
蕭成匆匆走來,道:“曹國公李文忠來了,負責接應與安置泉州衛(wèi)軍士,正在碼頭?!?/p>
顧正臣與吳禎返回碼頭。
一番禮儀之后,李文忠看著威武的泉州衛(wèi)軍士,笑道:“羽林衛(wèi)中不少軍士還在談論泉州衛(wèi)敢不敢來,現(xiàn)在看來,羽林衛(wèi)輕敵了。”
顧正臣回道:“此番約戰(zhàn)是陛下定下,縱是畏怕羽林衛(wèi),也得來不是。別看他們一個個板著臉,其實都是銀槍蠟頭,中看不中用,到時還得讓羽林衛(wèi)下手輕點?!?/p>
李文忠清楚顧正臣這些話不是說給自己聽的,而是說給自己身邊的其他將官,他們之中與毛驤關系不錯的有幾個,說不得會傳話。
“遵陛下旨意,讓泉州衛(wèi)暫居北軍營,休息三日,三日之后至小教場比武。”
“領旨?!?/p>
顧正臣安排黃森屏、于四野等人帶隊離開。
林白帆很想跟著回泉州縣男府,可無奈被顧正臣重新塞回了泉州衛(wèi),不得不跟人離開,包括潘歸田,也入了泉州衛(wèi)的軍籍。
掃地僧月空沒跟來,他已經(jīng)回去搬磚頭重建南少林寺了,老朱早就點頭了,只是礙于泉州衛(wèi)與羽林衛(wèi)比拼,這才拖到當下。
泉州衛(wèi)軍士行舟勞頓,休息三日,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再去打架也是合情合理,顯得公平。
李文忠看著顧正臣、吳禎:“你們也莫要先回家了,陛下召見你們二人。對了,原本應該沐英來這里,只是關陜之地出了點問題,陛下特命沐英前往體察民情,布施恩惠,并負責那里的軍士訓練事宜。”
顧正臣笑道:“他早就盼著上戰(zhàn)場了,這一次,他也該立下軍功了?!?/p>
吳禎搖頭:“關陜可沒戰(zhàn)事?!?/p>
李文忠正色道:“也不盡然,半個月前傳來消息,官山衛(wèi)指揮同知乃兒不花叛入沙漠,大同衛(wèi)指揮使周立率大同、振武等衛(wèi)將士討之,追及白寺塔灘,獲其輜重,乃兒不花逃遁而去?!?/p>
吳禎聽聞,頓時大怒:“這些家伙降而后叛,實不像樣!他朝著陜西北面跑了?”
李文忠搖頭:“目前還不清楚。只是西部吐蕃經(jīng)常引兵進犯河西走廊諸地,陛下似有意征討,只是還沒下定決心?!?/p>
顧正臣沉思。
當下,大明對西面控制最遠的地方應該是嘉峪關。
宋元以前,嘉峪地區(qū)有關無城,只起稽查來往行人的作用。
提出修建關城并打造城關的人,是宋國公馮勝,那是洪武五年時的事。只不過此時的嘉峪關城周長不過二百二十丈,高兩丈,寬一丈,還是黃土夯城。
自明初至嘉靖年間,用時一百六十八年,才算是有了相對完整的防御城堡。目前的嘉峪關,根本不能完全杜絕吐蕃的進犯,甚至對其威脅程度都有限。
顧正臣平靜地說:“靠游說換不來長期的和平,想要西陲安寧,河西走廊不受威脅,主動打一仗未嘗不是好事。陛下英明神武,定有所決斷?!?/p>
李文忠、吳禎連連點頭。
入宮。
于華蓋殿參拜朱元璋。
朱元璋板著臉,似有怒氣:“顧正臣,你在福建行省好一個威風啊,殺了那么多官員,甚至連參政都想擅殺,若不是臧哲、吳禎等人勸阻,是不是你就打算將高暉、陳泰直接砍了?”
顧正臣想都沒想,直接回道:“陛下,臣確有此意。”
李文忠、吳禎嘴角抽動,你丫的好歹給皇帝個臺階,怎么還給他個梯子呢……
朱元璋大怒:“好一個顧正臣,朝廷重臣你都敢殺,誰給你的膽量!”
顧正臣處之泰然,不緊不慢地說:“是陛下給臣的膽量,陳泰、高暉所作所為,已不是小案,其不僅縱容親屬穿行府縣,收攬好處,還侵吞民田、強奪商鋪,更可惡,其一手操縱地府鬼借手案,致使福建行省人心惶惶,尤其是福州城內(nèi),入夜如荒野!陛下讓臣安撫民心,臣認為,唯有他們的腦袋,才能安撫民心!”
朱元璋郁悶,厲聲呵斥:“難道你就沒有挾私報復?”
顧正臣正色道:“臣若挾私報復,福建行省官吏應該少去七成,如今只少了三成,這算什么報復。何況臣所殺之人,罪證如山,陛下也是補了勾決文書,點了頭的。若陛下問罪于臣,是不是也應該自罰三杯……”
朱元璋忍不住笑出聲來,對李文忠、吳禎道:“看看,這小子實在是個不服軟的,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喝朕的酒!”
吳禎連忙走出,幫著顧正臣說話:“陛下,福建行省爛壞了不少,不下猛藥難回春。顧縣男那些日子也是不眠不休,為陛下分憂之心炙熱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