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震行禮畢,在朱元璋首肯后起身,身板挺得筆直,不卑不亢,器宇軒昂。
朱元璋暗暗點頭,看向刑部尚書劉惟謙、李儼:“費震貪污一案查了兩個月,還沒有調查清楚嗎?”
劉惟謙走出,行禮道:“陛下,費震為大戶王全家寫墓志,王全確實送了三兩銀。只是,費震并沒有收下,而是當即命人拿著三兩銀買了八石米,發(fā)放給了漢中窮困百姓?,F已查明,只是都察院認為,貪污在前,行善在后,有偽善之跡……”
“都察院認為,都察院那么多人,你說的是何人?”
朱元璋冷著臉問。
劉惟謙不敢隱瞞,低頭道:“右都御史大夫陳寧?!?/p>
朱元璋頗是有些不滿,敲了敲桌子:“那你可問過左都御史大夫汪廣洋的意見?”
劉惟謙渾身冒出冷汗,不知如何應對。
朱元璋從桌案上抽出一份文書,丟了出去,文書啪地落在地上:“朕命人察訪費震之事,發(fā)現他是少有的清廉之官。任吉水知州時,寬惠得民,后來升任漢中知府,善政連連,百姓稱道。如今有人告發(fā)其受賄三兩銀,如今事實清楚,他并無受賄于己,而是施恩于百姓,何罪之有?”
劉惟謙、李儼嚇得不輕,當即跪下。
朱元璋起身,怒視劉惟謙、李儼:“如何判,你們應該清楚,堂堂刑部尚書,豈能受制于人而是非不明,若是如此,朕如何放心將刑律重典交付你們?”
劉惟謙、李儼連忙告罪。
朱元璋揮退兩人,然后看向費震,打量一番,嚴肅地說:“朕記得你,你在漢中時,略施小計便收服了上千盜賊。”
費震看著朱元璋,嘴角一動:“盜賊本是百姓,我不過是讓他們回家罷了。”
朱元璋爽朗一笑,對眼前之人很是滿意。
他是有智慧,也是有能力之人。
洪武二年時,漢中盜賊橫行,費震治理漢中,為消除盜賊之患,發(fā)出告示,要將數十萬石糧全部貸給當地百姓,并說明秋后還給官府。
盜賊聽聞大喜,不用出手就能弄來糧食,這好事啊。至于秋后,呵,你愿意找誰還就找誰還,反正我們早跑路了。
于是一群盜賊便進入漢中,領取了糧食,順便回家看看許久不見的家人與親鄰。結果費震帶官兵冒了出來,宣布漢中結伍連坐,跑一個大家都跟著倒霉。
沒辦法,這群領了糧食的家伙,在費震威逼利誘之下,只好從良。千余盜賊,連個水花都沒打,被一袋袋糧食全給收拾了。
朱元璋命人給費震去除腳上鐐銬,然后說:“朝廷設了寶鈔提舉司,只是這提舉誰來擔任,中書報上來幾個人朕都不滿意,今日查看刑部文書想起了你。如何,可敢接這一差事?”
費震愣了下,一時之間難以消化。
剛剛還是罪囚,現在直接讓自己去當寶鈔提舉司的提舉?
朱元璋說出了選擇費震的原因:“寶鈔之事,牽系萬民,朕總需要找一個心系百姓之人來負責。你是一個心中有百姓的好官員,也有能力處理困難。這提舉你來當,朕放心?!?/p>
費震跪了下來:“臣費震領旨,定不辜負陛下所托!”
朱元璋剛想說話,內侍走了過來,低聲道:“陛下,太子求見,言說泉州縣男獻策寶鈔。”
“哦,來得倒巧,讓他進來?!?/p>
朱元璋吩咐。
朱標入殿,行禮后,呈上書信:“父皇,顧先生聽聞朝廷設寶鈔提舉司之后,給出了寶鈔十策,并悉心繪制了一份寶鈔簡圖,以作藍本參考之用?!?/p>
“顧先生?”
費震瞇著眼。
太子口中的顧先生,想來就是泉州縣男顧正臣吧。
一個句容知縣,怎么會參與到寶鈔提舉司之事中?
朱元璋展開書信,看著里面滑出的一張紅顏色的紙張,不由愣了下,拿起來仔細看,凝眸道:“你不要告訴朕,如此小的紙張,便是他設計的寶鈔?”
朱標含笑:“父皇,正是?!?/p>
朱元璋皺眉。
大明的寶鈔,怎么也得凸顯出一個大字,怎么能如此小氣,這讓天下百姓不是看朝廷的笑話,讓藩屬國使臣知道了,還不得問一句:大明如此缺紙嗎?
太小了,至少應該有自己一巴掌寬,兩個巴掌長,這樣才顯得氣派!
不過仔細看,顧小子刻畫的這寶鈔,還真有些精致,這里是華表,代表皇宮威儀,這里是面額,價值一貫,外邊有龍文花欄,這里還有印鑒位置,這個空白沒有涂顏色的是什么東西,怎么看著是個人頭?
該死的顧正臣,這是大明寶鈔,你怎么弄個人頭上去,誰的腦袋敢放在這里?
哦,我啊。
朱元璋連忙展開顧正臣的書信,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抬頭將目光投向朱標:“他竟然想要將朕的頭像印于寶鈔之中?”
朱標重重點頭:“兒臣想過,顧先生此策極是絕妙!”
“絕妙在何處?”
朱元璋嚴肅地問。
朱標垂手,輕松地說:“父皇,絕妙有三。其一,父皇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有開國絕世之功。若留頭像于寶鈔之中,則萬民知悉,子孫知悉,百代江山之后世人仍可手持寶鈔,念想父皇之功業(yè)!”
朱元璋端起茶碗,目光落在那張小巧的紙張之上。
太子說得有道理,若是咱的頭像留在寶鈔之上,只要后世子孫不亂改,那千百年后,世人都還知道咱的模樣!
朱標繼續(xù)說:“其二,顧先生先是提出對萬民當塑造共同身份,以大明子民為自豪。后提出在衛(wèi)所之中廣行信仰之道,凝聚人心。兒臣想,若父皇頭像出現于寶鈔之上,大明子民也好,衛(wèi)所軍士也好,不都有了一個共同的信仰,那就是父皇!”
朱元璋眉頭微抬。
自己是百姓和軍士的信仰?
難道說,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為像釋迦牟尼那般人物,天下人瞻仰供奉?
信仰這個東西,是需要找到具體的人才能支撐起來,若是只提一個空洞、寬泛、遙遠的生活狀態(tài),那百姓很可能因為看不到,想不到,夠不著而失去這一份信仰。
若信仰的是某一個人,比如佛祖,比如一些伊斯蘭教教徒信奉的安拉,那這信仰則會具體化,有寄托,不會隨著時間延長而失去,反而會越發(fā)虔誠、歸順。
“其三呢?”
朱元璋有些心動。
朱標笑道:“寶鈔通行天下,百姓手握寶鈔,便明白是父皇在保證他們手中的寶鈔可以換來與銀銅一樣多的糧食,一樣多的貨物。這樣一來,朝廷需要控制寶鈔,不會無度濫發(fā),導致寶鈔貶值,百姓則需要愛護好寶鈔,不得故意折損,導致寶鈔短時間內成昏鈔。”
朱元璋伸手,將那張小巧的寶鈔拿在手中,瞥了一眼費震,讓內侍將這張寶鈔遞過去,然后問:“說說吧?!?/p>
費震仔細看了看,見寶鈔設計精巧,而預留出的頭像區(qū)域,則試圖將朱元璋的頭像融入其中,這在任何朝代都是不曾有過的事。
宋元時期,找不到先例。
太子的話雖然有些超出了自己的理解,什么共同身份,什么信仰,自己并不清楚,但太子所言的好處,還是聽明白了的。
費震將寶鈔恭謹地還給內侍,然后對朱元璋道:“陛下,若泉州縣男可以解決在如此小的銅板之上雕刻頭像的難題,臣以為頭像之舉完全可行,利處頗多。”
朱元璋沒有說話,再次拿起顧正臣的書信,反復看了兩遍,沉聲道:“鄭泊,差人去句容,讓顧正臣速來金陵一趟?!?/p>
門口的鄭泊應聲而出。
朱標眼神一亮,這個時候讓顧正臣回金陵一次,倒也是合適的機會。
畢竟宋濂與弘文館、國子學需要編纂拼音版本的《辭?!?,顧正臣此時來正合時宜。再說了這寶鈔是他刻畫的,給寶鈔提舉司省了許多事,但也提出了一個難題,那就是如何在如此小的地方刻出人頭像,他點子多,想來應該可以解決。
朱元璋起身,將顧正臣的書信遞給費震:“你回去之后,仔細研讀顧小子所言,思慮其中是否有所不妥,改日朕會問對?!?/p>
費震收下,謝恩退出大殿。
朱元璋看了一眼朱標,朝著殿外走去:“顧小子這次參與到寶鈔提舉司之事中來,多少有些出乎朕的意料。”
朱標跟在朱元璋身旁,道:“父皇,兒臣將朝廷中諸多事告知顧先生,他對其他事緘口不言,從不僭越。這寶鈔提舉司之事不過是隨口一提,他不僅問了,還提出了策對,甚至弄出了這別致的寶鈔,兒臣也有些疑惑。”
朱元璋不明白,一向對金陵事漠不關心,只顧著句容事的顧正臣,怎么突然對寶鈔提舉司、對大明寶鈔如此用心?
思慮無言。
良久之后,朱元璋才搖了搖頭,感嘆道:“興許,他是擔心大明重蹈元廷寶鈔之覆轍??吹贸鰜恚岢龅膶Σ?,很多是襲元廷寶鈔之利,剔元廷寶鈔之害。趁著地方縣衙這段時間無事,讓他來金陵待幾日吧,寶鈔提舉司還缺一個副提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