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上來,話滔滔。
施子宏拉著顧正臣的胳膊,滿臉的痛苦:“這里的羌胡、色目壓根不服管啊,顧兄弟是不知,他們可以說是蠻夷中的蠻夷,壓根不將朝廷放在眼里?!?/p>
“但有點他們認為不對的,那就敢糾集百姓沖撞府衙、縣衙,甚至還敢打砸搶掠!若不是衛(wèi)所大軍鎮(zhèn)著,這府衙都能被他們踐踏幾十次了。我等為官,苦??!”
顧正臣眉頭微皺:“就不能推行教化?”
施子宏如同被踩了尾巴,站了起來,揮舞著手臂:“教化?我們也想過讓他們知書達理,想過讓他們知道禮節(jié),可他們呢,說娃學(xué)這些東西還不如多放幾只羊,還說撿來牛糞還能冬日燒燒取暖,凈學(xué)一些沒用的東西!”
“那可是圣人學(xué)問,他們竟是如此作踐!府衙曾派人苦口婆心勸,可結(jié)果呢,費力招來的先生,被人打的打,罵的罵,趕的趕,現(xiàn)如今的臨洮府,整個府學(xué)就五個人,還是五六十歲的老者,一個年輕人都沒有……”
安延壽苦澀不已,對顧正臣道:“這里的百姓不同種族太多,民情復(fù)雜,民風(fēng)也相當彪悍,他們——通常不講公理,只認自己的道理。就拿十日之前的一樁案件來說吧?!?/p>
“明明是王家之人翻墻進入張家行竊,被人逮了個正著,可王家之人竟說行竊未成,還被人毆打一番,要求個賠償,府衙不支持,要嚴懲王家之人,可王家竟喊來了五六十人,沖上公堂,將人帶走……”
“衙役呢?”
“衙役?呵,衙役里面大部都是這本地人,羌胡出身,他們沒將水火棍掄到本官的腦袋上,已經(jīng)是懂規(guī)矩了?!?/p>
顧正臣皺了皺眉頭,問道:“來的途中,我聽聞民間有什么清白文書,那是怎么回事?”
安延壽連喝了三杯酒,眼紅了些:“什么清白文書,那是清稅文書!顧兄當過知府,應(yīng)該知道,府衙運作,錢糧之事系身命與前途啊。朝廷要收的稅,你不能不收,不能缺額吧?”
顧正臣點頭:“這是自然?!?/p>
稅這東西,除非朝廷蠲免,不管是誰,該交的時候,一點都不能少。
沒有稅,朝廷的根基就不存在了,這一點是強制性的,哪怕沒糧食,拿其他東西抵,也要抵湊足夠。
大明的稅,并不算重,尤其是這些年一直都在休養(yǎng)生息,哪怕是南征、北伐、東征,三場大戰(zhàn)接連,可朝廷沒有提高農(nóng)稅,沒有加重百姓負擔(dān)。
當然,徭役在所難免……
但徭役,不需要百姓出錢啊,哪怕沒給百姓多少錢,至少也沒增加百姓支出。
安延壽捶了錘胸口:“可這里的百姓,他們不交稅啊!一要交稅,他們就說沒有,衙役登門索要,他們就當糾集一群人擋路,強行去收稅,衙役都收得膽戰(zhàn)心驚?!?/p>
“這也就算了,可是在洪武十六年時,羌人不交稅不說,還埋伏了起來,將解送稅糧的隊伍給打劫了,殺了兩個衙役,二十幾個民夫,一千余石糧,全都被搶走了!”
顧正臣豁然起身:“竟有這種事,為何不告知朝廷?”
安延壽呵了兩聲,頗是無力:“顧兄弟想什么呢,這事朝廷如何不知?陜西布政使司知道,都司也知道,朝廷那里,想必也知道。可問題是,朝廷能拿什么對策?”
“再發(fā)一次大軍前來嗎?殺得人頭滾滾,這里的人就服了嗎?早年間,梁國公、西平侯也來過這里,殺了不少番兵,可大軍走后,也只是設(shè)了一些衛(wèi)所在要害之地負責(zé)盯著朵甘、青海方向的番賊。”
“臨洮之地,僅僅只有一衛(wèi)一所,那就是蘭州衛(wèi)、歸德所。若不是陜西行都司兵馬多可以東進,陜西都司在西面也能向東進軍,這里的百姓,怕早就無法無天,將我等的腦袋和羊頭掛在一起去了!”
顧正臣坐了下來,心事重重:“所以,那清稅文書?”
安延壽嘆了口氣:“那是本官的罪!府衙沒有能力收稅,衙役也不敢去收稅,稅收不上來,府衙還要活下去,本官只好將收稅之權(quán)交給了城中康、張、趙、石四家大族?!?/p>
“他們直接將朝廷的要收的稅一次交足,然后拿著府衙出具的清稅公文,去找羌胡收稅。”
顧正臣凝眸:“所以,臨洮府真正收稅的人,其實不是府衙,而是康、張、趙、石四家人?”
安延壽沉重地點了點頭:“是啊,本官也知道,這樣做不能為朝廷所準所容,可顧兄弟,這里的難處,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說清楚的,底下的百姓,他們就是刁民,是惡民,是賊寇之流??!”
顧正臣明白了。
府衙沒有辦法控制復(fù)雜的民族關(guān)系,沒有手段可以掌控局面,連基本的稅收都無能為力,迫不得已,從大族手中拿稅,讓大族去出面收稅。
大族交給府衙的可能是五千石,但大族收上來的,可能是幾萬石。
所以——
情況就此失控。
府衙雖然拿到了稅,可大族的貪婪無度注定了會過度盤削,百姓怨氣自然越來越重,而這份怨恨,他們算在了府衙與朝廷身上!
顧正臣嘆了口氣:“看來,你們在這里當官也不容易?!?/p>
安延壽眼眶濕潤:“前面五任知府,都沒有做到滿任便離開了,我等不是沒上書請辭過,可朝廷不準。我們都知道,讓大族代替朝廷收稅是飲鴆止渴,可這鴆酒若是不喝,府衙一樣是個死?!?/p>
施子宏也有些傷心,對顧正臣道:“顧兄弟想來也知道朝廷開中吧,商人輸糧于衛(wèi)所等地以換取鹽引。”
顧正臣點頭:“這事自然知道。”
施子宏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洪武七年,凡輸粟糧于衛(wèi)所者,西安等地,輸米兩石五斗換一引鹽。鳳翔府等地,輸米兩石換一引鹽。臨洮這里,定為輸米一石五斗換一引鹽!”
“十三年過去了,顧兄弟可知如今臨洮府,輸米多少便可以換一引鹽,我來告訴你,是三斗五升!只要商人能運來三斗五升米,就能換一引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