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戈拿著筷子的手抖動著。
在金陵時,那個年輕人也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唯有看到人死,殺人或見血,才算是真正成年了。
現(xiàn)在,鎮(zhèn)國公給自己的,正是那人所說的。
見血!
斷臂在左,飯菜在右。
瘋狂!
當真是瘋狂!
可戰(zhàn)場,不就是瘋狂的!
若是連這一關都過不去,連畏懼都克服不了,那還如何去戰(zhàn)場,去殺敵!
沒殺人的膽量,只能被人殺!
張承戈想起父親,他知道打不過胡虜,也清楚必死無疑,可他最終還是殺了過去!
向死而死!
父親有勇氣,那我也能!
張承戈夾起一塊肉,咬了下去,看了一眼左手的斷臂,胃如同翻江倒海,有什么東西一下子就涌到了嗓子里,張承戈緊繃著身體,直至強行吞了下去,喊道:“我可以,一定可以!”
顧正臣看了看張承戈,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投向李韜:“留著你的雙手,去殺胡虜吧,丟在這里,不劃算?!?/p>
李韜終于回過神,再次感謝。
顧正臣站起身來,對孟尚指了指軍士:“讓他們都走吧,不要影響酒樓買賣?!?/p>
孟尚連忙答應,讓李韜帶走軍士。
李韜領命,深深看了看顧正臣,帶走了所有人,包括呻吟不止的張大闔。
酒樓安靜了下來。
顧正臣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坐吧?!?/p>
孟尚這才不安地坐了下來,嘆了口氣:“說起來還是我治軍不嚴,回去之后,我便整頓軍務?!?/p>
顧正臣端著酒杯,緩緩地說:“今日這事,讓我有不少感悟。貪污的官吏,為惡的大戶,跋扈的軍校,這些人該如何給他們定位,才能給他們沉重一擊,讓這些人不敢作惡!”
“我說張大闔與胡虜沒有什么區(qū)別,現(xiàn)在,我想說,一切違法亂紀,欺負百姓,無論是官吏,還是大戶,亦或是軍校,都應該是朝廷的敵人,是大明的敵人!”
“朝廷唯有將這些人當做內(nèi)部的敵人,不斷與其斗爭,擁有刀刃向內(nèi)的勇氣,與其戰(zhàn)斗,大明的吏治才能更為清明,大明的將校才不敢亂來……”
沈硯之、謝昀吃驚地看著顧正臣。
這番話,絕不是尋常粗人武夫能說出來的,也不是一般尋常官員能有的覺悟。此番問題的高度,很高,至少有三四樓這么高,而自己這些人,還在樓底下仰望。
孟尚聽著顧正臣的話,連連點頭:“這些人確實是朝廷的敵人,只不過,難發(fā)現(xiàn)啊。信訪司設置了,確實查出來不少貪官污吏與跋扈軍士,可總歸還是有一些信訪司沒發(fā)揮作用……”
顧正臣嘆了口氣。
內(nèi)部敵人論,自我革新,這些都好說,理論拿出來,可如何執(zhí)行?
督察院,信訪司都在監(jiān)督,按察使司也在治貪,可這些問題始終都沒真正得到解決啊。
貪污腐敗,欺負小民,這在任何時代都是頑疾,也是難以根治的問題。
顧正臣也不奢求杜絕,這不現(xiàn)實,人都有欲望,欲望起來就硬了,想要軟下去,沒有溫柔鄉(xiāng)那是不太好處理的,這需要強大的自制力,也需要更高強度的監(jiān)督。
陽光下,人群里,你總不能克制不住,把持不了吧……
是時候需要給朝廷再寫一封奏折了。
顧正臣確實不宜給孟尚說太多,說多了他也不懂,不過有一點必須說清楚:“軍士全副武裝擅自出營的,這種事下次我再聽聞的話,山西行都司的官員,也該換一茬了?!?/p>
“至于你那親家欺負了多少商戶,白吃白喝了多少,這件事我不去查,你自己去查。軍中還有多少這樣的人,最好也是查個清楚明白?!?/p>
孟尚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魂不守舍地回道:“末將明白?!?/p>
張承戈、沈硯之等人駭然不已,一旁的王掌柜也差點跪了。
末將?
孟尚這種大人物在他面前自稱末將,這到底是什么身份,什么大人物?
顧正臣看向張承戈:“現(xiàn)在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跟著他,進入行都司下屬的衛(wèi)所,上陣殺敵。另一個是跟著我,練好了本事之后,再去上戰(zhàn)場殺敵。”
張承戈抬起袖子擦了擦嘴,毫不猶豫地說道:“我跟你走!”
從孟尚的態(tài)度來看,眼前的人明顯比孟尚的位置要高,跟著孟尚,未必會被重用,也不知道他日征戰(zhàn)胡虜有沒有自己上戰(zhàn)場的機會,但跟著這個人,殺敵的機會更大。
孟尚看了看張承戈,對顧正臣道:“看來行都司少了一個大將?!?/p>
顧正臣呵了聲:“少來了,他現(xiàn)在毫無根基,這個時候打基礎,不付出百倍努力,也只能是庸才,上了戰(zhàn)場,第一輪沖鋒就已經(jīng)躺地上了?;镉?,棉衣給他,沈兄、謝兄告辭,三寶結賬,我們走。”
沈硯之、謝昀有些不知所措,深深作揖送別。
張承戈看了看桌上的斷臂,總覺得丟這里不合適,索性用破舊的衣裳將其包裹起來,換了棉衣,這才跟著顧正臣出了酒樓,忍不住問道:“我跟你,總需要知道你是誰吧?”
“你會知道的?!?/p>
顧正臣平靜地說,讓孟尚離開后,帶人在大同城溜達到了傍晚,這才返回都司公署。
張承戈看著顧正臣堂而皇之地走了進去,看守的軍士還給其行禮,更是有些恍惚,徐達走了出來,見顧正臣來了,笑著上前:“聽說你今日威風了,連孟尚親家的手都給砍了下來。話說,你為什么每到一處,不是有人死,就是有人殘……”
“所以,我更適合去草原上?!?/p>
顧正臣笑著回道,在徐達爽朗的笑聲中對張承戈介紹道:“這位是魏國公。”
“啊,魏國公!”
張承戈激動不已,趕忙下跪:“草民見過魏國公!”
徐達瞇著眼看了看張承戈,對顧正臣道:“這是?”
“張文煥之子?!?/p>
“張文煥?想起來了,可他不應該在金陵,怎么跑到了大同?”
徐達久鎮(zhèn)大同,對這里的事多少有些了解。
顧正臣擺了擺手:“說來話長,咱們慢慢說吧,有一件事需要與魏國公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