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人,一百二十二條人命!
如此數(shù)量,縱是徐達(dá)聽聞也不由得感覺可怕。要知道,洪武六年整整一年,刑部復(fù)核處死的官員與百姓只有一百六十七人。
當(dāng)然,這里并沒有統(tǒng)計皇帝挖了坑、沒讓刑部幫忙就直接埋了的一些官吏。
顧正臣這才到泉州府多久啊,他竟在殺人一項上有了追趕刑部的苗頭,這馬上要到臘月了,顧正臣努力一把,豈不是要超越刑部……
徐達(dá)暗暗咋舌,這小子看著文文弱弱,連個劍都耍不好,大弓都拉不開,沒想到殺起人來竟如此生猛。
沐英低下頭,思忖著對策。
不行啊,沐春、沐晟都已經(jīng)拜師了,鬼知道會不會有哪個渾蛋計算十族的時候拉師生湊數(shù),沐家和顧家已將綁在一起了,不能看著他倒霉。
可這家伙怎么就不知道收斂收斂,你殺一兩個人還好說,就說他們非要玩刀,不小心被割掉了腦袋,大不了被皇帝罰跪。
可你殺一百多個,這謊言就不是幾個麻布能裝得下的,麻袋太多了,皇帝想看不到都難啊……
陳寧看著老實巴交的蕭成興奮起來,站出來喊道:“陛下,顧正臣犯下滔天之罪,若不將其緝拿嚴(yán)懲,如何匡正人心!臣陛下下旨!”
御史趙誠跟著喊道:“請陛下下旨!”
隨后又有十幾個御史與主事等官員站出來表態(tài)。
禮部沒人說話,吏部保持沉默。
最該表態(tài)的刑部也沒人吭聲,沒辦法,今年刑部尚書前前后后有七位之多,可眼下只剩下一個了,那就是劉惟謙,其他刑部尚書不是調(diào)任,就是回家了,還有一個回了他姥姥家。
不管如何,劉惟謙已經(jīng)成了驚弓之鳥,輕易不敢表態(tài)。
朱元璋看了看請旨的眾人,擺了擺手:“不著急,問清楚再下旨也不遲。蕭成,顧正臣?xì)⒌拇髴舭傩帐钦l,因何而殺?”
蕭成沉聲道:“回陛下,泉州有大戶卜家,其家主卜壽勾結(jié)府衙,操縱泉州府兩稅,讓泉州府七縣中四縣承擔(dān)七縣所有稅糧,三縣折色絲綢。絲綢收繳上來之后,府衙交給卜家,卜家通過市舶司,以使臣的名義出海販賣貨物,以謀取暴利……”
“知府衙門中同知吳康、秦信,通判楊百舉、唐賢、推官王信虔等一干官吏,皆被卜家拉攏,為其為非作歹提供保護(hù),卜家分給銀錢,并蓄養(yǎng)水手,暗藏盔甲兵器,劫掠買賣女子,圈養(yǎng)之后送給官吏……”
朱元璋豁然起身,走下御臺。
徐達(dá)松了一口氣,沐英嘴角一咧。
陳寧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趙誠也感覺不對勁。
什么情況,泉州府的水有這么深嗎?
汪廣洋低下頭,不敢看朱元璋那張威嚴(yán)的臉,看他雙手放在腰帶上,下巴一動一動的,這可是他想要殺人的兆頭。
誰這個時候湊上去,棺材鋪今晚就有生意了。
胡惟庸臉上毫無表情,很顯然,泉州府的情況自己并不知情,并不宜說話。
蕭成還在那說著:“據(jù)顧知府查明,卜家祖上乃是宋末元初時蒲壽庚的族人,其雖臣服我朝,然狼子野心不死,依舊以元廷為尊,卜壽名號為昌元老人,卜算子字號元真……”
朱元璋冷冷地喊道:“好啊,好啊。咱這大明江山開國都七個年頭了,還有人想著跪拜胡人!蒲壽庚,若是咱沒記錯的話,他可是殺害宋朝宗室,背叛南宋的奸臣,也是為消滅南宋,為元廷提供舟船的罪魁禍?zhǔn)?!汪廣洋,咱可說對了?”
汪廣洋冷汗直冒,朱元璋在朝堂之上這種場合自稱咱的情況可不多,他又不是在私底下和馬皇后,一個個咱、一口口妹子,也不是和徐達(dá)、湯和等舊部,脫下黃袍就是兄弟,說幾個咱找找苦日子時的感覺。
這是莊嚴(yán)的奉天殿,視朝時他只能是皇帝,自稱朕。一旦朱元璋在朝會這種場合自稱咱,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動怒了,而且怒得不輕。
汪廣洋連忙出班,回道:“陛下說得對。那蒲壽庚確實是宋朝的罪人,也是漢人的罪人?!?/p>
朱元璋重重點了點頭,厲聲喊道:“若卜家老老實實當(dāng)順民,朕還有容人之量,可其先祖食君之祿,殺君之族!我大明開國之后,其后人又是勾結(jié)官府,亂我泉州,害我百姓,朕豈能容他?!顧正臣?xì)⒌煤茫瑲⒌煤冒?!讓朕說,他還是太仁慈,太軟弱了,卜家這種人賊,就應(yīng)該全族誅盡!陳寧,你說呢?”
陳寧抬起袖子擦了擦冷汗。
娘的,自己知道泉州府有坑,有水,可沒想到坑大如深淵,水多似大湖。
陳寧感覺到了冷森森的殺氣,急切地表態(tài):“這種惡人確實該殺,只是,應(yīng)該陛下下旨再殺,那顧正臣隨手殺了,豈不是僭越皇權(quán)……”
朱元璋呵了聲,語氣冰冷:“僭越?泉州府亂象不是一年兩年了,朕派遣顧正臣去泉州府為的是什么?是整頓官場,清理毒瘡!矯枉必須過正,重病當(dāng)下猛藥!顧正臣是奉旨?xì)⑷?,何來僭越之有??/p>
“啊——”
陳寧臉色一白。
奉旨?xì)⑷耍?/p>
胡惟庸暗暗嘆了口氣,果然如此。
顧正臣是一個知道什么事可以為,什么事不可為的人,他在句容當(dāng)知縣屢屢做出驚人之舉,而每一次令人震驚的舉動背后,都是皇帝的許可。
這一次顧正臣雖遠(yuǎn)去泉州,可他依舊拿走了皇帝的旨意!
滿朝文武聽聞此話,更是震驚。
皇帝竟然給了顧正臣?xì)⑷酥家猓@是何等的殊榮,何等的信任!
那顧正臣之前不過是一個句容知縣,一個泉州縣男,一個進(jìn)入官場不過兩年的人,是怎么做到這一步的?
縱是尚書出金陵,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拿著生殺大權(quán)!
哪怕是胡惟庸這種位極人臣的丞相,皇帝也不太可能給他下一道“先斬后奏”之類的旨意。
可偏偏,顧正臣不僅拿到了,還當(dāng)真殺人了。
大開殺戒的殺!
徐達(dá)嘴角含笑,感情自己白擔(dān)心一場。
就知道這小子做事有分寸,不會無緣無故露出致命的破綻。
沐英就差哼出小曲了,低著頭看鞋子上有沒有泥。終歸還是個懂得克制的文臣,在句容的時候知道照顧犯人的婦孺老弱,感情在泉州府你又沒有牽連到他們的家人。
這不行啊,卜家這種罪惡之人,祖先有罪,中間有罪,后代還有罪的家族,就應(yīng)該多殺一些。除了婦孺,全都送去砍了才對。
“陛下,這是顧知府審訊泉州累累案件的卷宗與招冊?!笔挸纱蜷_兩口箱子說了下,然后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躬身高舉過頭頂:“這是顧知府寫給陛下的文書?!?/p>
朱元璋擺了擺手,讓內(nèi)侍退開,走了過去,接過厚厚的文書,只掃了幾眼,便合了起來,喊道:“陳寧,你嗓門不小,來念給百官聽聽!”
陳寧不敢違背,只好硬著頭皮接過文書,展開看了看,臉色變得很是難看,見朱元璋臉色陰沉,只好開口念:“臣顧正臣于泉州府頓首:自八月十九日登陸惠安崇武……”
遮住泉州府的幕布終被拉開,泉州府冰冷的現(xiàn)實如同出籠猛獸,沖入了滿是獵物的朝堂,令不少人膽戰(zhàn)心驚。
“本是民生凋敝,寒霜覆草,又見貪婪之刃,刮骨抽腸!三十萬泉州府百姓,切盼光明。臣不得已,為穩(wěn)民心,為匡府衙威嚴(yán),明朝廷之正道,將一干人等分批悉數(shù)斬絕……”
“人頭落地,滿城歡呼,七縣雀躍!臣觀之,滿目瘡痍之下笑,老淚縱橫之上笑,天悲苦之雨終去,地哀傷之風(fēng)終收……”
“日有光昭昭,月有光皎皎!取其性命以正人間之道,施皇恩于大明子民!臣雖有旨意,然依舊惶恐不已,特上文書請罪!當(dāng)致仕泉州知府,聽?wèi){陛下發(fā)落?!?/p>
陳寧念完,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甩袖,厲聲道:“諸位愛卿都聽到了吧,一個小小的泉州府竟隱藏著如此驚天之案!知府衙門,地方大戶,市舶司,七縣官吏,竟全都牽涉其中!若不是顧正臣去泉州,朕還要等到何年何月知曉這一切?”
“胡惟庸,給泉州知府發(fā)文書,嘉獎顧正臣破案有功,整頓有功,殺人有功!另外告訴他,卜家之人,男丁當(dāng)盡數(shù)誅絕,女子悉數(shù)為娼婦!不得遺漏一人!”
胡惟庸聽著殺氣凜然的話,又看了看蕭成身旁的兩口箱子,一疊疊的卷宗與招冊,說明顧正臣已將案件做成了鐵案!
原以為泉州府會是他的噩夢,不成想他竟成了所有人的噩夢!
胡惟庸領(lǐng)旨。
朱元璋也沒心思聽其他,甩了甩袖子便走了。
退朝。
陳寧跟在胡惟庸身后去了中書省衙署,沒過多久便換了個遮臉的帽子匆匆離開。
華蓋殿。
朱元璋翻閱著顧正臣送來的卷宗,對蕭成問:“顧正臣審案,可有屈打成招?”
蕭成搖頭,肅然回道:“陛下,顧知府審案既有人證,亦有物證,許多案件并非孤案,而是彼此牽連,不斷印證下來,并無一個冤枉之人。何況查抄出來的賬冊、錢糧數(shù)目驚人,更坐實了一干人貪污行徑。”
朱元璋連連點頭,瞇著眼看著卷宗,感嘆道:“顧小子這件事辦得漂亮?!?/p>
蕭成見朱元璋心情不錯,跪了下來,肅然道:“陛下,臣有一個請求?!?/p>